日本,时值春天,群山峻岭,青翠艳丽。巍峨富士山下,樱花盛开。
“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
一群年轻僧人正安静地听一位老和尚讲课,老和尚目光熠熠,高坐在一块巨石之上。这群人都是醍醐寺的僧人,远来攀登富士山之余,老和尚休丰法师也给他们阐述剑道修行。
说起休丰法师,除了这一带常有人提起,名声并不响亮。因为他与醍醐寺的大多数僧人不同,他认为万法皆寂,为僧者当隐居山中,苦修性命。故时常离开醍醐寺,去山中修行。虽然大多数和尚不赞同他的理念,但每一个跟随他左右的人无不从内心感到由衷的敬佩。
而鲜为人知的是他少年成名,剑道高明,也只曾败在鹿岛神宫的冢原卜传剑下。后远游大明学剑八年,八年后归来与冢原卜传一战,其结果如何虽不得而知,但足见其剑法再上一层楼。
所以休丰法师除了会讲述佛法,每年开春也都会在此阐述剑道。
一名年轻僧人站起来恭声道:“师傅,我曾听人说过您的剑瞬息间可以刺中丈余外的飞蝇,不知道师傅能否让我等开开眼见?”
他这话一出,所有僧人都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这时,刚好一阵风吹过,樱花树摇曳,花瓣片片凋落。休丰法师轻轻折下一根树枝,随手一弹,“嗖”得一声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
“去哪了?”
有人发出一声惊呼,那根射出去的树枝似乎消失不见了。众僧人四处打量,也交头接耳,谁也没看见那根树枝在哪。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入目的是一袭白衣,清冷胜雪。这人的打扮与诸僧人都不同,衣袖都紧紧贴身,没有一丝累赘之处。脸色苍白,唯一黑的发亮是他那双眼睛,仿佛黑洞般冰冷不含杂一丝感情。
他缓缓走来,似乎温度都下降了许多。
“大师兄!”
此人明明留着满头长发,也不做和尚打扮,这些僧人却都喊他为大师兄。柳生一鸣,据说是休丰法师在远游大明时收下的第一位弟子。
柳生一鸣似乎不想浪费一丝力气,步伐不急不缓,但异常稳健。若有人仔细丈量的话,会惊讶的发现他行走每一步的距离都一样长短,分毫不差。
停了,他停住了脚步,竟然做出了和休丰法师差不多的动作。只不过一个是折,一个是拔。等他将一根插满樱花的树枝拔出来时,众人看着那树枝上完整的小洞一阵惊讶,又是恍然大悟。
原来刚才休丰法师弹飞出去的树枝洞穿了十数多飘落的樱花后直接插进了一根树枝上,速度又快又准,就仿佛本身生长在上面一般,所以众僧人才一直没有发现。
“你来了?”休丰法师的神色很古怪,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柳生一鸣点了点头,答道:“我来了。”话毕,缄口不言,静静地站在那儿。
休丰法师听他说完,神情又恢复自然,朝众僧人说道:“刚才你们也看见了,为师我虽然好久未曾练剑,但我的剑术未有一丝生疏。可能有人会问,这是为什么,那么现在我就将我平生最大的练剑秘诀告诉大家。”
说完,所有僧人都精神奕奕,谁也没想到这次师父竟然会讲出他练剑的最大秘诀。
只听休丰法师继续说道:“我每到春天就讲学一次,每次讲的都是些大明的古文,你们可知为何?”
不待他人回答,他自顾自地说道:“练剑即
是明道,而学问则是明心。只有心诚则道诚,道诚即剑诚。”
说完,他一挥宽大浑圆的长袖,“都回去吧!”
众僧人虽然还在苦苦思索休丰法师的话,但见他逐客,便纷纷施礼告退,莫有敢违者。一时片刻,众僧人都一一离去,整片樱花林中,仅剩柳生一鸣与休丰法师。
两人对视良久,默默无言,任花飞花落。
“——吟——”
柳生一鸣拔剑,冷道:“看剑!”
刹那间,仿佛雷光从地而出,剑光炽白如匹练,漫天落花被无形剑气一分为二。
休丰法师唯有后退,有多久没有感受到如此炙热的剑意。当初冢原卜传见过柳生一鸣后,都说他日后会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一次休丰法师亦要全力而赴,两人此时不再是师傅与弟子,而是生死仇敌。
这不是无情无义,而是剑客与剑客之间的惺惺相惜。
休丰法师脚下的巨石裂开一条深深的裂缝,他早已一跃而起,长袖中亮出一片惨白,谁也不知道他最擅长的其实是袖中剑,更短更细,剑法自然更加刁钻迅速,仿佛择人而噬的毒蛇。
而柳生一鸣的每一剑也都惨烈到极点,既快又猛,仿佛每一剑都如同雷霆一般,让与之交锋的人身心俱震。
樱花一片一片凋零,两人都隐没在剑光之中,在漫天花雨中穿梭来去,这一天,休丰法师足足等待了八年,而柳生一鸣为了这一天也在富士山中孤独了八年。
每一年的春天,休丰法师都在此讲课,不仅仅是为了修行,更是为了等待柳生一鸣的挑战。
雏鹰振翅,便要舍弃一切,才能翱翔天穹。
剑客,从来只有自己一人。唯有孤独与寂寞中,才能挥剑劈开黑夜绽放光芒。
而显然,柳生一鸣做到了。一棵棵树木在剑光中倾倒折裂,一片片樱花碾碎成尘,柳生一鸣面对孤独苦修了八年,终于练就无敌的剑法。这一刻,他便是剑神,剑中之神。
一剑又一剑,如风里来雨里去,任他休丰法师轻巧似海燕,一样要将他淹没。
休丰法师与柳生一鸣交手后立马知道自己这徒儿果然出师了,心底欣慰不已。与之过了上百招,渐感心力不支,连忙一阵退避,总算逃出了柳鸣生的剑光范围。
他正欲收剑认负,不想柳生一鸣的剑更加迅疾,直接洞穿了他的左胸膛。
那一瞬,他既悲伤又欣慰。
“你……你还是……放不……不下……”休丰法师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便砰然倒地而毙。
柳生一鸣手持长剑,白色的樱花瓣落在他的脸上,沾惹了一抹泪光,又落到剑上,被鲜血染红。
突然,耳畔又隐隐响起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女声:“柳生君……柳生君……你醒了……”
柳鸣生睁开眼,愕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看着眼前那张清秀俊俏的脸,他的神色微微一怔。又径直闭上了眼,脑海中没有再想那富士山,而是一道火红的身影。
他隐隐记得,那道身影明明在处于绝境之际,突然没入无尽虚空一般,不仅躲过他那必杀的数剑,更令他骇然的是眼前似乎有一轮明月平地而起,无量光华淹没天地。
若没有遇见张松溪,他或许只有坐以待毙。
而一路上的修行,在这无尽光华中,他体内蕴藏十八载的忿恨也化作漫天火焰。
然后,柳鸣生就完全不记得。
他不知道的是,他初通剑意,在姚明月剑意逼迫下,心神损耗过度,昏死过去。
“柳生君,你好些了吗?”女子一脸看着他睁开眼又闭上眼,不由露出担忧神色。这时,门被打开,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小姐,你要的参汤已经好了。”见那她小跑着过来,接过手中的汤碗,老者不禁急道:“小心烫手。”
“知道啦。”女子笑道,又觉手中汤碗确实烫的不行,连忙放到一旁桌上凉上一凉。那老者看了一眼床上的柳鸣生,又退了下去。
“樱子,你怎么在这?”柳鸣生挣扎着坐了起来,却是不愿意让那女子喂他,那样显得太柔弱。
这女子正是他刚到日本结识的朋友,富士山浅间神社神官坂上英的女儿坂上樱子。只是后来他为了复仇,一心一意练剑修行。并不知道坂上樱子早就拒绝了他父亲安排的婚姻,选择了当一名神官。
“他们都说你杀……”坂上樱子说到这有些迟疑:“杀了休丰法师,我十分担心你。后来遇到肥前国的北原性真,才知道你出海去了大明。”
坂上樱子看着柳鸣生的脸庞满是柔情:“柳生君,我只是想见见你。”
柳鸣生突然神色一变,叱声道:“樱子,你知道的,我杀了我师父,我不是日本人,我也不叫柳生一鸣,我现在叫柳鸣生,我是大明中人。你回去吧,这里的人十分厌恶你们。”
坂上樱子顿时一愣,一双眸子中满含忧伤。
“小姐。”门外那老者听到柳鸣生的叱喝声不禁打开了门。
“宫行叔,你先出去吧,我没事。”坂上樱子摆了摆手,又似乎没听到柳鸣生刚才说的话,别过身子,抹去要滴落的泪水,柔声道:“鸣生君,让人给你煮的参汤已经不烫了,我给你端来。”
柳鸣生连忙下了床,感觉除了浑身乏力,没精神外身上似乎并没有受伤。
坂上樱子见他下床,又顾不上端汤,连忙上来搀扶他。却见柳鸣生别开她的手,说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我看见你受伤了,就求她放了你,她是个好人。”
却是坂上樱子听闻白衣人在铸剑山庄出现的消息,急急忙忙赶来时刚好撞见了与姚明月一战的柳鸣生。正是她向姚明月求情,也恰好是她,不然姚明月也不会饶过柳鸣生性命。
坂上樱子不知道的是,姚明月曾在天台山下见过她,还感叹世上多有痴情人。
而坂上樱子认为的好人姚明月此时正坐在铜镜前发呆,从早上到黄昏,期间任白玉京在外面叫唤,她都没有出门。镜子中的姚明月与平常并无不同,只是铜镜前的妆台上多了几十根长短不一的银丝。
那是姚明月早晨梳理头发时在头上发现的,将之一根一根寻找出来,又一根一根拔掉。
待拔完了这些银丝,她也似乎丧失了浑身力气。除了在白玉京要闯进来时回了他一声,便沉默不言,呆呆坐立。
耳畔,脑海都是一个人的声音:“你强行运使太玄经,又身负重伤,才至于斯。若你能随我修行心真经,必能解太玄经之厄。但千万要切记,心真经虽有夺天地造化之奇效,终究人力不敌天数,非长生永驻之法。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再耗费心神,到时神消心竭,必然重蹈今日之殇……”
她依稀记得那时候的她满头繁华苍苍,一直到去年心真经大成,才逐渐恢复原来面貌。一声长叹,姚明月长袖一挥,那些银丝都消散开来。推开房门,残阳似血,已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