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齐鸣,声震十里。
在白玉京看来,陆炳手中的惊鸿刀就仿佛一道无尽深渊,刹那间整个鼓楼似乎黯淡下去。纵然烈日当空,光芒直照,亦被吞噬一干二净。任白玉京打起精神,却怎么也看不清陆炳的脸。
彷如大道,杳杳冥冥。
时间似乎停止了,一片寂静。在寂静之中白玉京突然听到一丝风声,不知从何处起,又何时而止。风声不大,不急不厉,如阳春三月,吹入松林之中。
在听到风声的同时,白玉京眼中多了一抹白色。
陆炳所居之鼓楼,原本黯淡无华,此时却凭空生出一抹亮白。白玉京刹那间明悟,那是一把剑!
“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
淡淡的声音让原本静止的画面瞬间鲜活起来,白玉京才看见一袭青衫的素霓生剑光如虹,贯穿了钟楼与鼓楼。他的身姿如谪落凡间的神仙,缥缈出尘。
剑光亦是轻灵如那风儿,时而卷起落叶,时而划过长空。
白玉京自问若处在陆炳的位置,怕一剑也敌不住。相比五年前,那时素霓生的剑法还有迹可循,能从中看出昔年李太白雄伟奇绝的诗篇。但此时此刻,素霓生的剑仿佛随手捏来,但落到众人眼中,却无一不灵动,无一不自然。
他就如同造化主一般,手中的剑可幻化万千,如风,如云,如雨,如电,如光,乃至花草树木,山川河流。
在素霓生出手的瞬间,陆炳的气息变了。
若说陆炳刚才还如位高权重的臣子,此时长刀在手,顿如远古筚路蓝缕的先民。面对眼前一切剑光,他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大禹开山!”
有人惊叹,这怕是江湖有史以来流传最悠久的武功。
一刀落下,那漆黑的锋芒,吞吸一切可见可不见的事物。白玉京只能看见一道黑漆漆的线条,刹那间就将虚空一分为二。而素霓生直面这一刀,只觉天地裂开了一般。
他一直以为他的剑是世间最锋利的东西,但面临陆炳这一刀,他才知道大错特错!
这把惊鸿刀的锋芒足以斩断一切!
他不由退了,正是“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当日救白玉京的那人为了躲避三把飞刀,曾经施展过这一招,但素霓生使出来,却决然不同。他手中长剑顿如绽放的莲花,一步一步倒退而起,彷如道经上白日飞升的神人。
陆炳的刀锋落下,却始终碰触不到素霓生。远远看去,素霓生仿佛将那把刀刀锋踩在脚下,借助那无尽锋芒一步一步踏上高空。
轰隆一声巨响,白玉京顿觉邱祖殿都在摇晃。定睛看去,偌大的钟楼楼顶轰然倒塌。白玉京不由暗暗倒吸一口凉气,那钟楼距离陆炳所在的鼓楼足有五六丈之遥,白玉京自问剑气能贯穿这么远,但最多也只能击碎几块瓦片,哪能如眼前一般,一刀断梁,钟楼塌陷。
不容白玉京多想,一道璀璨的剑光从天而降。
这一剑白玉京见过,五年前素霓生曾经以这一剑刺向他的师父。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浩浩荡荡的剑光真如天穹破裂,九万里天河席卷而下,陆炳已然飞起。但剑光不减,真如天河一卷,鼓楼楼顶铺砌的瓦片顿如被大风卷起,化作一道怒龙冲向陆炳。
“不好!”白玉京暗道
一声,整个人从邱祖殿飞起,落到玉皇殿上。
而就在他飞起的瞬间,漫天飞瓦纷纷落下。江湖众人纷纷大展手段,但素霓生与陆炳二人交锋的余劲哪是等闲人能阻挡,不禁惨叫声连连。
白玉京躲过一片飞瓦,再放眼望去,素霓生和陆炳二人竟然都踩在那巨大的皮鼓上。两人在皮鼓上跳跃,刀剑相向,都快到极致,白玉京只隐隐看到一黑一白两道光线如织机一般来回穿梭。
按理说两个人在皮鼓上交手,定然是鼓声大作,但白玉京没有听到一丝声音。这二人刚才都展示了极其雄浑的刚劲,如今竟然又比试起轻灵巧劲。
蓦然,白玉京明悟,这两人竟然还没有真正动手,只是在过招而已!
就在他想明白时,一道人影突然从皮鼓中飞起,落到那九尺高的铜钟上,赫然是陆炳。
“太白剑客果然名不虚传。”他的声音异常洪亮,整个白云观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若这般过招,怕是得日落时分双双力竭。素霓生,你可安排好后事?”
素霓生郎朗笑道:“既然陆指挥使这般说,素某有一剑,陆指挥使请看!”看字一落,陆炳神色一正,众人也定睛看去。素霓生先是解下头上的发簪,满头白发披散,一拍腰间酒葫芦,咕噜噜喝了一口酒,葫芦一抛,高歌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刹那,白玉京的心神都被歌声牵引一般,天空的太阳似乎消失不见,他的思绪仿佛跨越无尽时光长河。
恍恍惚惚,眼前一切都变了,素霓生的身影和另外一道身影融合在一起,他们都是那般的洒脱,醉酒高歌。在他们头顶一轮明月,光照千古。
白玉京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眼前一切却异常清晰。他想不明白,怎么明明白昼刹那就变成了黑夜,也想不明白,明明满头白发的素霓生怎么就变了一个人,青丝如墨。
直到他再次遇上了张松溪,他才彻底明白。
众人见到的如白玉京一般,但直面素霓生的陆炳见到的却大不一样,他眼中似乎一切都化为虚无,只有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那轮明月流经千古,光照大千。
仔细看去,那轮明月中有着无数人影,从古至今,仿佛有一条历史长河在明月中闪现。他能感觉到自己也似乎要融入其中,变成那历史长河中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但是,他不甘心!
昔年锦衣卫被东厂压制,他不甘心,他就将庞大的东厂一刀掀翻。
长刀在手,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让他束手就擒!
纵然是老天要他的命,他也要向天挥刀!
“咔嚓!”
白玉京听到一丝刀剑断裂的声音,刹那眼前整个世界就如同一幅画被无情的撕裂。再看时,素霓生直愣愣地站在陆炳身前不远处,他手上那把千年名剑赫然只剩下半截。
青莲剑器断了!
在场所有江湖中人都愣住了,一时间竟然异常安静。
“你输了!”
陆炳大口喘气,刚才那一刀也耗尽他所有心神。看着素霓生那原本年轻的脸变得如七八十岁老叟一般,皱纹如沟渠般密布,顿知素霓生这一招不仅耗费了心神,更搭上了寿命。
但下一刻,陆炳睁大了眼睛!
因为素霓生笑了,那断裂在地的半截长剑倏忽间没入陆炳胸膛。
“剑即是
我,我即是剑,这道理你不明白。”素霓生喃喃的声音落入陆炳耳中,陆炳这才知道,素霓生不是因为施展那一招而耗尽生命,而是因为青莲剑器断了!
这说来话长,其实也就一瞬之间。
“好剑,确实是好剑!”陆炳笑道,笑声震天中,那把剑尖飞射而出,刺向素霓生。素霓生伸出左手,抓住了剑尖,任鲜血直流。他尝试着将那半截剑尖和右手的半截长剑连在一起。
但终究是断了!
“陆炳,纳命来!”
突然一声厉喝响起,白玉京认得那人,正是在他手上救下玉成子的老者。原来这老者真是百里奇,不然何以向陆炳寻仇!
“保护指挥使大人!”
又是一声厉喝,两道人影拔刀而起。
白玉京这时才看清楚百里奇用的是鞭,一寸长一寸强在他手中得到很大的体现。那长长的鞭子宛如游龙一般,在空中来回盘旋,时而昂首,时而摆尾,气劲翻飞间发出尖锐的长啸。
而率先保护陆炳的二人,刀法之精湛也让白玉京为之侧目。
其中一人身材短小,但毛发浓密,他的刀法也大开大合。另外一人则不同,刀法严密如织网。这二人在白玉京看来都不逊色他,但面对百里奇的长鞭竟然两三招之内就被打伤一人。若不是还有其他锦衣卫赶上前来,怕另外一人也无法抵挡。
显然百里奇当初以剑对决白玉京时留手甚多。
又听得“嗖嗖嗖……”数声风声,只见数柄飞刀贯穿长空,封锁素霓生上中下三路。
素霓生淡然一笑,手中半剑尖如莲花般绽开,不是青莲,是火红似血的莲花。白玉京曾听姚明月说青莲剑器乃是火里种莲花,此时才得一见,果然是美不胜收。
“叮叮叮”数声,飞刀一一击落。
一道宽大的道袍突然飞出,在空中拦截下继续飞来的飞刀,正是钟叔子。白玉京也看到了施展飞刀的人,这人身穿紧身黑衣,年约不惑,竟然只有一只右眼,给人的感觉异常阴冷。
正是刀飞,刀飞曾被上任太白剑客楚江开刺瞎左眼,与太白剑客本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素霓生已经飞身而出,白玉京看着他那苍老的面容,无端生出一丝怜惜。在他身后,除了阳六龙,佘石明,还有一人,一个是肥头大耳的和尚,手持长枪。
白玉京不认识,但其他江湖中人认识。
那肥头大耳的和尚正是少林寺弃徒笑和尚,当年以一杆铁枪名震江湖,不过在十八年前东海一战被太白剑客楚江开所杀,不知为何此时竟然还活着。
白玉京又扫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玉成子的踪迹,不由跟了上去。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烈马长嘶,赫然是一直未露面的贾宝玉骑着不白。
素霓生落到马上,看着贾宝玉长叹一口气:“不是让你走的远远地,何必逆转穴道跑回来送死?你这是要让我们太白剑宗一脉就此断绝呀!”他说完,整个人似乎有些脱力,伏坐马背上。
此时的不白在白玉京眼中是异常的白,不知是不是长途奔跑,浑身留着的汗水竟然能凝结成白霜,原本灰色的毛发也变得晶莹洁白。其纵然载着两个人,也奔跑如风,只是大口大口喷吐着白气,如烟雾萦绕。
一些江湖人见了,不由惊道:“这莫非是传说中穆王八骏中的白易,汗流凝霜,马踏飞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