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早上,唐天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李氏已经起了身,见唐天霖进了屋,便亲自拧了一把手巾递给他擦了擦脸,试探着问道:“今儿早上才醒,便见老爷不在屋里了,还当老爷一早出去了呢,这是从哪儿过来呀?”
唐天霖抹了把脸,坐下来道:“昨晚上……那人来拜祭了灵珊。”
李氏咯噔一下,手里端着的茶杯差一点儿就要跌碎在了地下,颤着声道:“他……他怎么来了?要是被人瞧见,那可是不得了的呀。”
“咳咳,可不是,可他既来了,我自然不能怠慢,便陪着他在灵珊牌位前呆了大半夜。”
李氏攥了攥手里的帕子:“那芸姐儿……”
“放心,芸儿睡得好好的,什么也不知道,你想想,这府里上上下下,哪里能让人知道这件事呢!夫人,昨儿你说的真是一点也没错啊,芸儿留在府里始终是我的一块心病啊,只盼着她快些长大了,许个好人家,我便再也不用担这心思了啊!”
“好了好了老爷,”李氏劝慰道,“话是这么说的,可到底也不是说长大就长大的,咱们便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吃过早饭以后,唐天霖穿上朝服便出门了。
唐天霖前脚刚走,李氏立刻便让李全家的到西院去将芸姐儿带过来,玉翠是唐思芸身边的大丫鬟,自然也就跟了来了,至于西院其他的那些丫鬟婆子们,李氏却不想再用了,便让李全家的或是送到了城郊的庄子里去,或是打发了出去,都没再留用。
唐思芸原本的好东西也是不少的,本收拾了两箱子的衣裳,还有一些零零碎碎她平素喜欢的小玩意儿。李全家的过去,翻了翻箱子里的衣服,笑说:“芸姐儿,这些都是旧年里的衣服了,都别带过去了,到了太太那儿,自是都会重做新的,就捡些贴身紧要的带着便是了。”
玉翠是个会看眼色的,忙道:“是是,多亏了妈妈提醒。原是想着这些衣服姑娘还能穿的,却没想到太太这么疼惜姑娘,自是会重新置备衣裳下来的,带过去没的还占地方。”
李全家的点头:“说的正是这个理儿。”
最后,唐思芸便只带着一个小包袱就到了太太的东屋大院里头。
一进门里,便听见唐思芹正在李氏身边背诗。李氏到底是书香世家里边出来的嫡长小姐,十分注重对女儿的诗书熏陶培养,从小便让两个女儿跟在身边一同读书习字,芙姐儿自是不消说的,就是芹姐儿现如今也背下了一百多首唐诗了呢!要说起来,方姨娘和赵姨娘那边的几个孩子可就没这个福分了。
倒是从前白姨娘还在的时候,也是个诗书琴画俱全的女子,只不过她却不知什么缘故不肯教芸姐儿的,有时一个人默默叹息,只说什么学了琴棋书画又有什么好的,不过是徒增一辈子伤心,倒不如大字不识浑浑噩噩过上一辈子,倒也舒坦。
可如今这个唐思芸却并不是从前那个唐思芸,早已是换了里子的。
三岁那年,真正的唐思芸高热不退,早在昏迷之中的时候,另一个灵魂穿进了这个身体,成了另一个唐思芸。
这唐思芸原名梅晓晓,是个二十一世纪风华正茂的大学生,怎么能想到在一次车祸中竟会来到了这么个地方,变成了一个当时只有三岁的小娃娃?!
二十岁的心智,如今只有六岁的身体。周围是一大圈子搞不清是敌是友的人,唯一真正疼惜她的“娘”又积郁成疾,去阎罗王那儿报道了,现在剩她自己一个面对这么一大家子,有一种高空走钢丝的感觉,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梅晓晓表示,鸭梨山大啊!
怔忡之间,唐思芹的那首《枫桥夜泊》便背完了,瞧见唐思芸被李全家的带着走了进来,斜着眼哼了一声,敛起了刚才脸上的笑意,走到一边唐思芙的身边坐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玩起了姐姐脖子上的赤金璎珞项圈来了。
李氏弯眉笑了笑,和气地说:“哟,是芸姐儿来了,快些过来吧。”
唐思芸依言走了过去,又被李氏从头到脚又瞧了一遍,她端起唐思芸脖子挂着的金锁片,问道:“这东西倒是精巧别致,只是……不像是府里的东西呢。”
唐思芸稚嫩的声音回道:“母亲,这是娘临终前给我的,要我务必收好的,女儿想着这定是娘的紧要之物,不敢怠慢,就贴身带着了。”
李氏哦了一声,仿佛有些恍然:“原是这样。”
唐思芹凑着大姐低声酸酸说:“都说那白姨娘是有手段的人,瞧瞧这小六,母亲母亲的喊得多么亲热,倒真跟是她亲生的一般!”
唐思芙忙用肘子捅了思芹一下,敛容低声道:“胡说什么呢,昨儿母亲说的话回个身就忘了?”
思芹这才收了声,却仍是满怀敌意地白了唐思芸一眼,总觉得这身份低微的庶女是要过来分走李氏对她们姐俩的疼爱的。
果然,李氏打开包袱瞧了瞧唐思芸带来的东西,笑了笑:“我本是叮嘱王妈妈不用让你带衣裳过来的,我已经让云绣坊的人过了午到府里来一趟,帮你量了尺寸,重做些衣裳的,芸儿,你喜欢什么样式什么颜色的,到时候只管告诉她们便是了。”
唐思芸点点头:“多谢母亲。”
这云绣坊可是上京最大的绣衣店,一件衣服价值不菲,那是上京城里世家贵族、达官贵人才去度身做衣的地方。
思芹前儿才得了两件,如今又听李氏这么同唐思芸说,心里边又沉了几分,颇是不高兴。
李氏吩咐李全家的先将芸姐儿的东西放到南边碧纱橱里,那儿便是日后唐思芸要住的地方了。
她又拉着唐思芸说了一会子话,还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冷眼瞧去,这李氏对唐思芸倒是真的热情和气,看起来不像是虚情假意的,若是不知道的,还当了这才是她的嫡亲闺女呢!
说话间,外面珍儿过来回道,说是方姨娘带着三小姐思萱,赵姨娘带着七少爷思慕过来请安了。
李氏点了点头:“让她们进来吧。”
方姨娘长得一双倒吊的三角眼,模样看起来精明利落,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比满院子的迎春花还厉害,一走进来便抢先给李氏请了个安:“见过太太。”李氏淡淡笑着,挥了挥手让她坐下,三小姐思萱只比思芹大了一个月,走上前先给李氏请了个安,又走到思芙面前,给大姐姐请了个安,见思芹也不怎么搭理她,便就不讨那个没趣儿,走到方姨娘身边站在一旁。
相比起来,赵姨娘就沉静娴雅得多了,到底是个读过书的,虽说姿色不是绝丽,可却也有着一股子温雅之气,倒是让人看得舒服。她拉着七少爷唐思慕的手走到李氏身前,也行了个礼:“见过太太。”
唐思慕还不到四岁,说起话来口齿不是十分清楚,糊着嘴儿奶声奶气地喊:“母亲好。”
李氏一下子就笑开了,拉过小七到自个儿跟前:“这孩子倒是越发惹人喜爱了,嘴也甜,看着就让人心里高兴。”顿了顿,又看着赵姨娘说,“也是你是个福气好的,虽只得了一个,但到底是个男丁,思慕这孩子一瞧便是模样秉性皆好的,往后定也是棵好苗子的!”
赵姨娘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又瞧见在李氏身边站着的思芸,说道:“还当太太身边这标致的小丫头是谁呢,刚进来没瞧清楚还以为是芹姐儿呢,原来是芸姑娘来了。”
“可不是,我今儿将她接了过来,她亲娘没了,留在我身边照看着也是应当。”
赵姨娘垂首:“太太说的是。”
“给太太请安!”门外风风火火又进来三人。那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软绸罗衣,手拿着绣金鸳鸯比翼扇,眉眼中含娇带俏的可不就是梨香院里的沈姨娘么?
李氏想着昨儿的事,正想要找个机会敲打敲打她呢,见她今儿自个儿倒是来了,可不正是个好机会么。
身后一个女娃长挑身材,俊眉修目,看起来比芙姐儿小上一些,正是沈姨娘房里的二姑娘唐思茉,另一个哥儿瞧着眉眼间同唐天霖甚是相似,一进门就先瞧见了唐思芸,拉着沈姨娘的袖子就问:“姨娘,那个妹妹是谁?”
说起来虽是住在一个府里的,但平素里走动得少的自然也就见得不多了。更何况从前白姨娘呆在西院那个一点人烟也没的僻静地方,因此五少爷唐思艾才没见过六姑娘的。
沈姨娘将唐思艾拉到思芸面前,指着她道:“这是你六妹妹,可要记住了,往后她便是太太房里的姑娘了。”
唐思艾“哦”了一声,见思芸长得乖巧可爱,一双粉面红扑扑、软团团的,心里多了几分亲近之意,走上前去拉了拉唐思芸的手,嘻嘻笑道:“六妹妹,为什么你能留在太太屋子里呢?我也想和你一起呆在这里呢!”
沈姨娘一听神色顿时一变,将唐思艾往身后一拉,低声斥道:“死小子,没个长幼尊卑的,胡说些什么呢?”
李氏哈哈笑道,指着唐思艾问道:“艾哥儿,你说想到母亲屋里来?”
唐思艾见沈姨娘整张脸色都不对劲了,这才讪讪垂了垂眸,低声道:“母亲,艾儿刚才失言了,还请母亲原谅。”
李氏自然知道沈姨娘将艾哥儿宝贝得什么似的,怎么舍得让她接过来养呢?只是刚才她那火急火燎的样子,实在让李氏瞧着心里头不舒服,便说:“什么失言不失言的,你姨娘说的也是个理儿,到底你是个有亲娘的,在梨香院那边有人疼有人爱,虽过来我这边也定是不会亏待的,但总比不上自家姨娘来的亲。说起来芸丫头如今在我这儿住下了,我便是她的亲娘,要是往后再有人说她一句半句难听的话,那便是给我没脸,再没有轻饶的道理!”
这话扯到了芸姐儿的身上,沈姨娘先是微微色变,掩了掩帕子,拉着思艾、思茉两个到一旁坐下了,另一边唐思芹也煞白了脸,咬紧下唇,心中着实忿忿不平。
众人聚着又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几句话,李氏推说乏了,众人便都先散了。
出了门,方姨娘同沈姨娘走在一处,赵姨娘走在后面。
方姨娘:“瞧见没,一样都是庶女,却是天差地别的待遇,我瞧着就是你那艾哥儿在老爷太太眼里只怕也没个芸姐儿分量来的重呢!”
沈姨娘哼道:“那可不是,刚才那话不是明摆着在敲打我吗?一样都是姨娘,偏她白灵珊死了还那么得意,一样是老爷的女儿,撇开芙姐儿和芹姐儿不说,你那边的萱儿,我这边的茉儿,谁有那芸姐儿的命好?也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想的,太太也是,大家一碗水端平,我绝无二话,厚此薄彼的,我偏就咽不下这口气了!”
方姨娘:“好了好了,你也别气了。论起来芸姐儿是老六,将来真要谈婚论嫁也是咱们几个的女儿在前头的,到时候在老爷面前咱们尽量多争取便是了,旁的多想也是无益!”
沈姨娘到底是心里不痛快,撇了撇嘴,带着茉姐儿和艾哥儿两个回梨香院去了。
方姨娘也老老实实回了棠丽园。
至于走在最后的赵姨娘,轻轻叹了一声,拉着三岁多的慕哥儿回南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