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问君此去几时还
半年的辛苦，四年的努力，今晚终于到了亮明车马的时刻。
07级本科表演班的二十位同学围成一个圆圈站好，一动不动，双手背在身后，眼睛都注视着站在中央的班主任老师王春紫。
从毕业大戏定名《我的红岩》开始，一直到今晚，也就是现在，离开演还有三十分钟为止，这是王老师说话最温柔的一回。
大伙已经记不清究竟改了多少回剧本了，也不知道查了多少回资料，研究了多少次情景，推倒、重建、再推倒、再重建，周而复始，随后就是不断地进行排练，王老师一改三年半时间里儒雅随和的态度，吹毛求疵一般挑出每个学生表演上的毛病，时不时还要怒发冲冠，开动“吹风机”。
“忘记你们学过的表演技巧，让我们再好好回顾一下在歌乐山、在渣滓洞的那几天，想想那幽暗逼仄的牢房，想想那惨无人道的刑具，想一想最澎湃的情感在最压抑的环境下究竟应该如何表达。”
从面前的一位开始，顺时针方向，王老师踱着步子走着，审视着每一位弟子，仔细观察每个人的妆是否得当，服装是否规整，接着重重地拍一下每个人的肩头。
“彩排的时候我总跟你们说，我们这出大戏在电影学院的历史传统中是破天荒的，因为我头一次采用社会实践改编而不是经典剧目，演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王春紫再次环视一圈，众人都昂着头，迎接着她的目光，王老师笑了，就像是园丁看着自己亲手培育的树苗终于长得茁壮了，她道：“孩子们，你们是我带过最优秀的学生，现在，放松心态，加油，我们可以的。”
众人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反倒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来，四年呵，怎么一晃就过去了呢？
化妆间墙壁上的挂钟走到了晚上八点一十，距离开场仅有十分钟，高职班的表演已经结束了，他们的大戏是由经典剧目改编的，稳妥大气，也有不少出彩的地方。
“哎呀，我好紧张啊。”霜妹子靠着阚青子，紧张得身子都微微颤抖。
阚青子瞥了她一眼，喃喃道：“其实我，我也挺紧张的。”
另一边，王金铎、孙强几个人正在对台词，抓住一切时间回顾自己的表演情节，韩斐也在闭着眼默念台词。
说不紧张是假的，说太紧张也是假的，算起来韩斐是两度毕业了，但这种淡淡的离愁别绪还是会干扰到他的心绪，平心而论，大家的关系并没有多过硬，可临近分别，他依然会被这种情绪感染。
“哎，你念经呢。”
韩斐的手臂被人戳了一下，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除了大甜甜外没人这么没心没肺了。
“嗯，给你念的大悲咒，怕你等会儿再台上演砸了愤而用薯片割腕而死，我先超度一番吧。”
大甜甜本来想擂韩斐一拳的，又怕把他的服装弄坏，只得忿忿地白了韩斐一眼，道：“你一反动派横什么，你必将自绝于人民。”
“嗯，等我自绝于人民之前先把你弄死再说。”韩斐平静地回答道，本来他想演个受刑的烈士的，结果王老师却让他演渣滓洞监狱的负责人，英雄没当成，反倒成了反动派。
“哎，你女朋友来没来看你演出啊？”大甜甜忽然压低了嗓子，眼睛里闪烁着追求八卦的好奇眼光。
“我靠，你可别跟上回似的捉弄人啊，有事好商量。”韩斐着实是怕了她了。
大甜甜撇了撇嘴，鄙视之情油然而生，道：“啧啧啧，瞧你那点出息，有那么紧张吗？”
“你管杀不管埋，我慌你。”韩斐活动下肩膀说道。
“看你这意思，她已经坐到了观众席里啊。”大甜甜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
韩斐赶紧岔开话题，道：“去去去，你安心背词去，就剩几分钟了，你不紧张啊？”
大甜甜双眉一挑，兴奋地说道：“紧张？不存在的，我兴奋还来不及呢，那诗怎么念来着？”
“苟？”
“苟你妹。”
大甜甜一拍大腿，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嘶，有病啊，你要拍拍你自己大腿不行吗？”韩斐龇牙咧嘴地喊道，手上不停揉着刚才挨打的地方。
“哎呀呀，不小心打错了。”大甜甜装得人畜无害的甜妞模样。
“时间快到了，演员赶紧上场。”忽然有老师进来喊道，第一幕表演的演员赶紧进到台上。
小剧场里人声有些沸腾，观众席第一排不仅坐着学院里的大佬们，据说还有广电和文化部门的相关领导，临近九十周年大庆，这个题材的毕业大戏挺受上面喜爱的。
当灯光黯淡又再度亮起，大幕拉开，布景板变成了森严肃杀的渣滓洞监狱，我党的党员们衣着样式各异，有穿长衫也有短打扮的，不过隔着老远就能瞧出它的材质很次，而果党士兵穿黄色军装打绑腿，手中端着枪，目光森然，最那边是穿着藏青色军装常服的果党军官，腰间别着枪套，姿态巍然。
表演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舞台上的灯光打得有点黯，渲染着一种萧杀阴冷的环境。
一个接一个党员被捕，面对着“青春一去不复返，仔细想想，认明此时与此地，切莫执迷”、“迷津无边，回头是岸”，“宁静忍耐，毋怨毋忧”的标语，面对着手铐、铁镣、烙铁、竹签、斧头、老虎凳等刑具，大家似乎都遗忘了自己学生的身份，完全进入一种合适的状态，把充斥心中又挥散不去的想法通通表现出来。
“处座，金陵发来的加急电报。”孙强小步快跑过来，手上还拿着一张纸。
幽蓝的灯光打在韩斐身上，落寞、无力，和果党现在的局面遥相呼应，他接过那张纸，手指越攥越紧，眉根锁成一个川字。
“处座，南京要我们。”说罢，孙强比了个割喉的动作。
“两处监狱，几百号人，我们的人手够吗？”韩斐靠着墙，身子显得有些佝偻，无形的压力压弯了他的脊梁。
“处座，您平时可不是这样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果军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韩斐缓缓地将那张电报纸揉成一团，又放回兜里，拍了拍另一侧衣兜想找根烟抽，可惜口袋里空空如也，只好作罢，他淡淡地说道：“去，把江竹筠带过来。”
“是！”
孙强打了个敬礼后转身离去，而韩斐却颓唐地坐在椅子上，反动派永远是纸老虎，眼见果军大势已去，他也没什么威风好耍了。
大甜甜被孙强和高峻一人提一只手给拖来了，头发凌乱，脸上化了很厚的血污。
“江女士，久违了。”韩斐搓了搓手说道，随后又缓缓地摘下自己那双白手套，攥在右手里。
“我今天特地来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这一年多来，江女士的消息不是很灵通，我现在可以把全部真实的情况都告诉你，林罗兵团拿下了东北全境，刘博承、邓晓平和贺龍兵分两路由川中和川北入川，果军全线溃退……”
这一段台词很长，作为一名果党军官，他给一位共党地下党员阐述这些日子里果军的败绩，一百来个字，很考验他的台词功力，而且念白时还得考虑作为果党军官他心里那种情绪的变化，好在韩斐素质过硬，再加上他添加的细节动作，一个色厉内荏又故作冷静的果党军官形象被表现出来。
“你可以说，山城已经危在旦夕了，江女士听见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吧。”
韩斐说完这一句，观众席中间某排坐着的江姑娘差点没笑出来，她嘀咕了几句：“高兴，我确实挺高兴的，头一回看你演反派，不过你现在可真厉害呀，我得好好补课了，不然被你甩得太远了。”
舞台上，一边是衣衫褴褛满面血污的**，一边是军装笔挺气质不凡的军官，但气势上却截然相反，大甜甜挺直了身子，俨然慷慨就义之态，而韩斐却因为兵败如山倒感到有点惶惶不可终日。
“呵，我当然高兴。”大甜甜激昂地说道。
“我佩服江女士，你的预测完全对了，现在我军全线溃败，而你们却高歌猛进。”
“佩服我？不必了，你还是佩服历史吧。”
“历史，狗屁历史！”韩斐突然暴怒起来，手里的白手套狠狠地摔在墙上，愤然道：“历史，每个政权的更迭都面临着暴力，现在你们又暴力打败了我们，我们也会用血腥来替你们庆祝，我们得不到的东西，你们也休想得到！”
韩斐忽然又狂笑起来，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他道：“对了，就算你们的军队你们的党解放了山城，这副景象你也看不到了，你马上就要去另外一个世界了，多么遗憾啊，此时此刻，江女士你是什么心情？”
大甜甜整了整头发，情绪压制到极点，简直就是生涯最高演技，每个字都凝注着感情，她道：“几十年，我看到的是军阀连年混战，老百姓民不聊生，而我，我的党与人民的愿望完全相通，与人民共命运，我充满了无限的力量，我就是死了，那也是活着，而你们，就是活着，也是死了，你，你的狗腿子们，还有你反动的果党，必将自绝于人民，必将被扫入历史的故纸堆里。”
“住口！”韩斐猛地扇下大甜甜，而大甜甜也很配合地向一边偏去，后头的音效也配得合槽合缝。
“你等着人民对你的审判吧，哈哈哈哈……”
“住口，拉下去，拉下去，枪毙！马上枪毙！”
大幕落下，灯光全部打亮，所有二十位同学全部站到台上，大家像足球队里罚点球大战时一样肩并肩，全体向台下鞠躬，一时间，场下也是掌声雷动。
回到后台，大家如释重负，却也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机械地擦去脸上的妆，男生还好，女生里好几个人已经眼含热泪甚至哭了出来，大家不说话，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刻。
参加完明天的毕业典礼，四年的北电生涯就完全终结了，从此大家都各奔东西，想再凑齐来一次表演完全不可能了。
“抱一下吧，马上就滚蛋了。”
“抱你妹啊，明天才毕业，少矫情。”
“好快啊，怎么大四就完了呢，这也太快了吧。”
“唉，我现在还记得开学头一天那副兴奋不已的样子，一晃已经毕业了。”
韩斐收拾好自己的物品，跟同学打了个招呼就默默闪人了，今晚没有狂欢，大家约好了明天的典礼过后不醉不归。
“哎，你——”大甜甜忽然叫了韩斐一声，不过话却只说了半截。
“有事？”
“算了，明天跟你说吧。”
“不是，有事说事，今天说明天说难道不一样？”韩斐不解，继续催促着大甜甜。
“算了算了，不打扰你去二人世界了。”大甜甜摆了摆手道。
“说得我像见色忘义的人一样。”
“难道不是？”
“得，你不说算了，我开溜。”韩斐扭头便走了，甜哥说话说半截留半截，他才懒得猜，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和一个再见的手势变开溜了。
走了一百来米，江姑娘已经在约定好的地方等他了，韩斐笑了笑，快步向她走去，手自动地伸了出来。
江姑娘很自然地牵上韩斐伸过来的手，问道：“哎，你们班没有聚会啊？”
韩斐拇指摩挲了江姑娘的手背，道：“有，定在明天了，明天不是毕业典礼吗，正好穿了学士服拿了证宣示毕业嘛。”
“哼，我就说你怎么那么放心让我来看你演出呢，原来今晚没有散伙饭啊。”江姑娘故意耍着小性子说道。
两人往前走着，月轮浑圆，光影清冽，韩斐对上她的眼眸，道：“那你明天一定来好不好，我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一下。”
“嘻嘻，我才不去呢。”
“为什么？”
江姑娘瞄了他一眼，傲娇地说道：“你们班聚会我凑合什么？”
“你算家属啊。”韩斐回答得真心实意。
江姑娘对于这话虽然很开心，但依旧没给面子，道：“那也不去。”
韩斐攥着她的手，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温柔地问道：“Why？”
“给你留点私人空间呗，这可是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天了，可不得跟暗恋你的女同学还有师妹们做个了结啊。”
“不是，哪来暗恋我的女同学和师妹啊，你这可是诛心之论。”
“真的没有？”
“完全没有。”
“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哈哈哈哈，那就好，出了学校你可是我一个人的了，要是谁敢上前，我……”
“你一刀斩于马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