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又一次接到了崔颂的信。
这封信和以往一样, 看似毫无章法地闲聊一些奇闻轶事, 与他叨嗑朝中个人的近况,实则总在他的心被雾霾笼罩之时带来几许清风,替他吹散些许阴翳。
荀彧认真地读完每一个字, 在最后一个段落上停顿了许久。
最终,他无声长叹, 将那封尺素烧去。
未过多久, 传来郭嘉与崔颂相继去世的消息。
荀彧知晓内情, 却仍免不了几分伤感。
曹操上表请增荀彧的食邑, 授以三公。帝以为善, 欲授荀彧三公之职,被他坚决拒辞。
族中有不理解者前来相劝, 均被他客气地请回。
荀攸来见他, 他问:“公达今日前来, 可为前人之事?”
面对年轻叔父毫无遮蔽的询问,荀攸直白道:“耳朵被念出了茧,特来走一遭。实则避难而来。”
此言一出,叔侄二人相视而笑。
荀攸在荀彧面前并不似在外那般缄默, 他毫无拘束之意地坐下,抬头询问自家叔父:“可否向叔父讨要一杯珍酿?”
荀彧在荀攸对席坐下:“乐意之至。”
即刻让家仆温酒, 取了阁中珍藏的甘醴。
待仆侍温上酒, 取来酒器, 荀彧挥退仆侍, 不着他们近身伺候, 自己亲自为荀攸倒酒。
荀攸拜受,接过酒,还以一酢。待饮尽杯中之物,他若有所失,放下手中之盏,忆念道:
“尝此酿之滋味,似与子琮之‘梨醴’别无二致。”
荀彧亦饮尽樽中清酎,微一怔愣,方道:“确为子琮之‘梨醴’,前些时月忙于府衙之事,无暇饮酒,竟一直忘在酒阁……若非今日仆从取来,彧犹未知也。”
提到崔颂,二人皆俱沉默。
未几,荀攸取过酒壶,为荀彧满斟:
“北方初定,曹公权威日增,叔父宜尽早做出抉择。”
荀彧受酒不语。
荀攸续道:“子琮之所忧,我之所忧也。叔父诚若赤子,欲承周之道化,然此路崎险,动辄深渊万丈。今叔父欲曹公尚可并行,然曹公心怀远大,欲南下直取江陵,一举鲸吞江东。若南北归定,成高祖之业,不过弹指间……以叔父之脾性,势不会俯首妥协,若曹公执意走问鼎之道,叔父将何去何从?”
“揆情度理,泊船而自直。”
荀攸见荀彧安然跽坐,神容夷易,一腔言语堵在胸膛,化为叹息。
叔父外温柔而内韧直,从不为外物、外言所动。
他既心中有了断定为“正确”的道路,定会坚定不移地顺着这条道路走,绝无回头的可能。
无意从荀攸面上浮现的黯然被荀彧捕捉,荀彧再为荀攸斟酬了一杯,低声道:
“公达之心意,彧珍而重之。公达暂且心安,彧心中有数。
“况……江陵之战,曹公兴许能胜,倘若在此时进侵江东,败局立现。”
闻言,荀攸并未露出丝毫讶异之色,仿佛早有预料。
但他亦未赞同荀彧的话。
“尚有三分胜机。”
“若曹公未曾急功近利,只训练了数月水军,便欲征伐江东;若公达未转任中军师,留守后方;若奉孝、子琮尚在;若曹公信重刘子扬(刘晔)、贾文和(贾诩)等人,则这三分胜机,或有定论。”
荀攸未在言语。
仿若一语成谶。曹操占领荆州后,不听贾诩的谏言,只稍作整顿,便欲顺江而下,一鼓作气击败江东。然则初战不利,军中将士不习水土,士气大衰,又被孙、刘二军联手施计所破,最终兵败赤壁。
回程至半途,曹军再染时疫,死伤惨重。
曹操下命烧船,望着眼前的疮痍之景,他仿佛终于从连年胜战、称霸长江以北的意气风发中走出,不由惝恍汍澜,泪湿衣衫:
“若非……”
种种若非,种种如若。
他欲畅述心怀,可身边竟然连个倾吐真心话的人都无,终究咽下心中之憾,失声恸哭:
“若奉孝与子琮在,不使孤至此[1]。”
麻木行走的军士皆望向哀恸难止的首帅。
曹操心知自己绝不可哭此战之败,顺着另一层悲痛,呜呼道:
“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2]忉哉子琮!怛哉子琮!憾哉子琮!”
呜呼过后,泣不成声。
众军士从麻木中惊醒,听到主公深切哀痛的呜号,均被引动心中悲怆,黯然哽咽。
犹有余力的军士抹去面上的泪,借此发泄,从麻木中走出,互相搀扶着走完归程。
被连番的胜战麻痹了慎微之意,以为己军能常胜无败、一往无前的又岂止主公一人?
兵无常胜,瞬息万变。
即便占据兵力上的优势,若不能全力持战,亦会败北。
一如昔日的袁军,一如今日的他们。
见众军士面上的木然尽数褪去,曹操沉重的心绪略松,命众军原地休憩,稍作休整再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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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奉孝在,不使孤至此。”引自《三国志》
[2]前12字引自《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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