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情激动间, 一个柔婉、平和、略带苍茫的女音突然由空传下:“回首即是归路, 说解脱,便解脱,何论迟早?”
此音一出, 乐响顿息,又和初来时一样, 大千世界无量数的万千声息,大自天地风雨雷电之变, 小至虫鸣秋雨、鸟噪春晴, 一切可惊可喜、可悲可乐、可憎可怒之声,全都杂然并奏……过了顷刻,群噪方是一收, 万籁俱寂。
小晴喉间发出一声低吟, 罗衣从风,长袖交舞, 坠地不起。
秦公子指间琴弦已消逝不见, 他缓缓站起,黑发尽湿,贴住额角,清丽脸容上一双大眼睛并不顾向小晴,而是微微扬首仰视星空, 长长睫毛颤抖犹如迷路受惊的蝴蝶,神色说不出的温柔而凄怆:“是谁,出来?”
没有人回答他。
他兀自立在原处不动, 他体内渐渐有什么声音由微到著,那是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待大家听清“叮”、“叮”两声,他猛然垂头向前俯下身躯,但是他并没有倒下去。
躺在他身前地上的小晴一直睁着眼睛,恐怕这时只有她是唯一能近距离看到秦公子表情的人,她翻过身,试图做一个爬起的动作,但是她失败了,她目前所作的努力仅能让她观察到正自无忧居外一步步走向秦公子的那名高鼻大耳、手拄一根铁拐的婆婆,她吐出含在嘴里的血,以保持咬字清晰:
“雷大娘——”
听到雷大娘的名字,秦公子总算慢慢直起身来,这片刻功夫,他竟好像变了一个人,四周那么多荧光烛火,映在他脸上仍然苍白若死,仿佛大病初回,体惫不支神气,只余一双眸子又黑又亮、神光湛然的看着已走到他身前的雷大娘。
“雷大娘?”他竟然还有力气笑,“你还真会挑时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来?”
雷大娘看看他,先不答话,乔乔已从贵宾席上下来,款款在她身侧拜了一拜,指住秦公子,娇声道:“大娘,他……”
话到一半,雷大娘忽将手一摆,乔乔立时收声,秦公子冷冷看这二人一眼,转头向苗飞望去:“苗老板,家妹小晴已曲罢舞终,春花秋月,到底谁擅胜场,相信你心中已有计较?”
苗飞缓缓站起,眼光望向秦公子,他皱眉,像忧郁一般深浓,他一向不是个喜欢皱眉的人,但他的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在皱眉——为秦公子。
这次算是有人回答秦公子的问题,但并非他要问的那个人,而是雷大娘,如果她的回答也算回答的话:“快活楼的花魁一定是个美人,一个活美人。而一个快死的人,就算有琅寰天府的意琴襄助,也毫无用处。”她微微一笑,又道,“何况那用意琴之人,心弦已断,弦既难续,人又何生?”
秦公子听到这番话,目光只在雷大娘和苗飞面上来回搜索,一声不吭。
雷大娘接道:“秦公子,哦,不,我应该叫你——白大小姐,没错吧?说句老实话你听,论你刚才所示的琴艺,再加上小晴姑娘的舞技,比起当年峨嵋金顶论剑时的天女宋盈已可以称得上不遑多让,但你忘了一件事:宋盈能用意琴,是因为她是琅寰天府的嫡脉,而你的血里却要掺入了白海枫那一半。本来当日为了宋盈甘弃仙位下嫁阴山白家一事,引得雪雪老人震怒,曾有咒语,不准凡人再跨界召唤意琴,你仗着自己是宋盈之女,又是日月金轮的封印之体,处处任性强为,害人不成,反而害己,这份志气,老身虽是佩服,可也不敢苟同?”
秦公子轻吐口气,复扬首凝视星空,抬手往脸上一抚,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然后慎而重之地揣回怀中。
众人再看时,还是那张差不多的五官轮廓,只不过鼻更小巧,唇更玲珑,给人的印象却完全发生了变化,原先还是个美如处子的少年,现在却变作了一个像漂亮男子的少女。这种跨越性别之美,不是一般美女能有,不是一般俊男可得,却又带点兵气:兵刃主戈之气,反而增添绝色佳人之妩媚,特别教人心动生怜。
和她一相对照,乔乔是残红,小晴成微雨,美则美矣,失之主宰,总之早点如此,那也不用比什么花魁了?
——她不就是?
旁观众人里这样想的着实为数不少,可没一个人敢先大声说出,因为看着所谓秦家公子变回白家小千,苗老板同雷大娘的表情都是凝重的要命,他们也只好一起凝重。
回复本来面目的白小千环顾四周,露出浅浅笑容。
她伸手向台下随意指了几指:“你,你,还有你,上来。”
她的语声清柔,听去十分娱耳,由不得人不从,被点到的人简直是受宠若惊,忘了要看眼色行事,忙不迭挤过人群,想尽快近到小千身前。
小晴最先领悟到小千将欲何为,抢先拉住她衣角,连连摇头,她虽不能说话,两行珠泪早已滚滚而下。小千目光在她面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温柔:“现在我们只有这一条路了,试着活下去看看罢。”
话一结束,小千十指连连疾弹,意琴金弦陡然再现,激射之处只听得多声惨叫,最先奔上台的两人一左一右,连躲都不及,全身关节被金弦穿体而出,又连环回绕,自己行为再做不得主,只随小千指动而动,状同线偶,诡异已极。
最末一人看到如此异状,吓得腿直打战,只叫得一声“鬼……”,小千眼光一斜,小指微翘时,一根金弦立时向他飞去,那人唇厚,却是直对他那张得老大的血盆大口的方向,眼看飞到,突有一人比风还快,挡在他身前,皱眉道:“小千,住手!他们只是普通人,没有得罪过你。”
小千早已料到苗飞一定会最先出手阻止,但是她眼角余光无意中带到苗飞那一股决非作假的焦切情绪,再一想到小晴的眼泪,心中终是一软,想好的辣手无法再施,腰轻一摆,在金弦触到苗飞面门前及时收回,饶是如此,苗飞的脸还是骤得一偏,唇角被划出一道血丝,血珠涔涔渗出。
这几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偷天随后纵到苗飞身边已是不及出手相护,见他受伤,不由怨道:“你傻了?就算要救这个莽夫,也要顾着自己啊!”他一面说,一面迁怒苗飞身后那名至今合不上嘴的厚唇汉子,大脚一开,将他咕噜噜踹出老远,如滚雪球般带倒下面好几人,横七竖八歪在那倒霉蛋身上,也不知被压死没。
苗飞志本不在救人,将偷天动作完全置若罔闻,停了一停,举袖擦去自己面上血痕,便举步向小千走去。
小千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纤指连连翻飞,玉腕轻抬处,口中不知喃喃默诵什么,身周如潮霞辉急漩不息,无数短小金线闪了又闪,向四面八方无目的的飞射而出。
除小晴与她贴身,不受伤害,近旁雷大娘第一个挟起乔乔在一团红光笼罩下向后飞退,偷天却同时向前赶上,手上放出七道白光连自己带苗飞围了个滴水不漏,再远处胤g早有准备,气定神闲将披风一拂,绿影微闪,早早隐去不见。
好好的无忧居,好好的一场花魁大赛,此刻只听得一片哀号,金线扫荡处,血肉横飞,真比阿鼻地狱还惨,最可怜是那两个一开始便被小千用意琴真身金弦缚住的两人,连抬手遮面也是不能,无数金线细小穿蚀下,皮肉混血丝丝散落,深处可见白骨,偏都气仍未绝,虽只两人,其激烈嘶叫之声倒远远超出白众,休说苗飞,就是偷天听在耳里也是大大皱眉。
白小千看着这一切,眼里并没有多少高兴,反而频显急躁。她不住抬头望天,目亮如寒星,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想通一事,面现怒容,急叱一声,收回一切禁制,所有金线一起消失,只余手上两个傀儡未放操纵。
说也奇怪,她行的明明是恶魔罗刹之事,但一经停手,人仍是那么一副仙风道骨、丰姿美秀模样,若非亲眼所见,几疑刚才种种惨况决非出自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