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骁沉默了半天, 看无觞没有罢休的意思,只能开口:“您自己要解决那些人, 也用不着把我们两个也一起算计了吧?”
“算计?”冥现在是一味讨好无觞的原则,所以马上接口:“你怎么能这么说主上?”
骁叹了一口气:“主上。暗冥堂我会修好的……您是不是就不用问这个了?”
无觞的嘴角流露出一点笑意:“最近的江湖, 大概会太平很多。可是有些地方……暗骁堂是不是做的还不够那?”
骁低头:“属下一定尽力。”说完飞快的抬头偷看无觞,神情活象从地里冒出来准备偷食的田鼠,糟了他还算英俊的脸。
无觞说:“行了,偷腥的猫都知道做贼心虚。自己跳出来,我也不用问了。”
卫本来还喝着酒掩饰刚才那个问题的尴尬,结果无觞一句话让他呛了个正着,咳嗽了半天直到那张玉一样的脸都泛了红。偏偏不能说话, 因为说出什么都会被人再次抓住把柄。难得主上自己说不问了, 就算咬断舌头也要把即将冲口而出得话咽下去。
符坐在无觞身边,这时候忍不住挪了挪椅子,眼睛冒着精光的样子靠近:“主上,符这么多年还是最崇拜您啊……”还没触碰到无觞, 就被他的目光扫到, 结果马上就僵住了。还是一样,冰冷的不像人类,根本不肯给任何人接近的机会。符动了动身体,然后缩了回去。如果真敢靠上去,人头马上落地。
若无其事的低头吃饭,但是却被坐在对面的目光缠住。符索性放下碗筷,瞪着不太远地方的影:“新来的, 你看着我做什么?”和前一任的影不同,这一任的影带着更多的暴戾之气,似乎就在这里也毫无顾忌的散发,阴郁的眼神似乎藏着很多秘密。这次是他们五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前几天因为各种事情耽误了,只是隐约知道现在的影每天跟在楚然身边,主上没有反对也就由着他去了。
影的笑容是很少褪去的,此时也是用狼的眼神发出肃杀一般的笑意:“要是你碰到了主上,我就要出手。所以,这只是警惕。”
符说:“跟随主上多年,我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倒是你,挨着楚公子那么近,可要小心哦……”纤纤素手卷了卷自己的鬓发,刚才的谨慎也消失不见。
无觞只是把眼角略微挑起,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就让所有人都埋头吃饭不再做声。
一顿饭吃的,真是跌宕起伏啊……不过这种场面也算比较多见,为数不多的皇宫年宴倒是偶尔会看到这种场面。文臣武将大小官员都跟鸡窝里蹦出来的一样,生怕人家不知道他生了蛋。虽然五皇子向来得宠,不过月妃却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所以一直不被朝臣拥戴。拉帮结伙这种无聊的孩子把戏靡音也没有兴趣,所以参加了两次也就不去了。可是在这之前,每每谈重要事情,青哥总是把他拉到饭店茶楼咖啡厅,摆上一堆盘子让楚然吃。可惜谈的事情,不是把这个人杀了丢进河里,就是让那个人生不如死;偶尔有旁人在,也是笑里藏刀,冷嘲热讽的对峙。这种话题中吃饭,似乎已经习惯了,一点都没有对肠胃不好啊……终于把夹到自己碗里的东西都吃完了,靡音放下筷子:“我先回里面了。”
无觞在吃饭之前已经和靡音说了,大概三日以后,那个易容丹的效力就会消退。也就是,回玄冥宫的日子到了。他刚才悄然的解决了无上门短暂的“内斗”,也已经透露出要离开的讯息。对靡音来说,在哪里都一样,来这个世界没有什么野心和抱负,所以平淡的活下去成了最大的希望。无论是外面,是无上崖还是玄冥宫,都没有什么区别。
似乎又要下雨,所以天气闷热。从后室走到无上阁的院落中。同样感受了不同寻常天气的花草也似乎在发抖。坐在亭台的围栏旁已经是习惯,看着各种花朵发呆也是经常的事情。虽然不是刻意,但是望向茯苓小驻的目光却似乎在自己不注意的情况下,多了起来。本来平静的心情,就像碗中的清水,就算已经用手去遮盖也还是被偶尔经过的气流吹皱。现在的不平静,大概还是因为梅易初吧。
梅易初临走时强行塞到腰间的梅花玉佩不算大,只有小小的一只,在摇晃时如铃铛般发出清脆的响动。这种玉,叫做鸣苘。似乎是产于极寒的地界,每日凛冽的寒风素雪就在玉石的缝隙中留下了细小的洞,好像人的毛孔一样,所以只是轻微的晃动就会发出夜莺一样的啼鸣。靡音不知道那个原理跟人的骨头得了风湿是不是一样,但是勿庸置疑,鸣苘这种东西是千年不出的宝贝。就算有,也通常都是青白色的。可是这朵梅花却是如翡翠一样通透。不过两个大拇指指甲并起来那么大,但是却能让靡音知道它的价值——丢进皇宫里也能让一堆人流口水了。
这么胡来,让人怎么都无法拒绝的凛然态度,可是搭在那个人身上却十分合称。
那年,似乎也是这样。
刚刚从孤儿院出来独自生活,这时的楚然还只能算得上少年吧。楚然坐在街角的公园长椅上看书,树荫下的斑晕看不出外面骄阳的肆虐。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大概也就二十岁的样子,凌乱的头发、撕裂成几乎碎片的衣服还有眼角嘴角的淤青,怎么看都是刚刚殴斗过。这样的男人坐在长椅的另一侧,如果换做别人大概会马上避开吧。楚然却只是皱了皱眉,就又转头翻了书页。那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因为坐下而让椅子抖动的存在而已。
“喂,你快跑吧。”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的呼吸都是轻轻的,却忽然说了一句话。
四周无人,所以这句话就是对楚然说的。他抬头,然后直视那人的眼睛:“为什么?”
眼睛中的血丝看起来就像画中的夜叉,可是比例过多的黑色却并没有给人太过恐怖的感觉。虽然笑意会让淤青的嘴角不自觉的抽动,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手指的骨节有些宽大,还沾了些黑红色,不知道是血液还是什么。不过那人还是笑着说:“我在被人追杀,你会被连累的。”还真是有建设性的建议。
“那你就快跑,别在这里逗留了。”楚然收回视线,低声说。
“似乎你不怕啊……就算我留在这里,会妨碍你吗?”
“不会。”没人会哭泣的死亡,一点价值都没有。有什么可畏惧的?这颗心脏还不知道能撑多久,要是能有什么比心脏衰竭更没有痛苦的死亡办法,楚然早就努力去了。
似乎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男人挪动身体靠近楚然:“找个地方把我藏起来吧。”好像家家酒一般的嘻笑,却发生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如果不是听到远处开始的骚动,楚然已经打算接受他的建议一走了之了。果然好人不能做。
楚然扭头时,那张脸已经快贴上了。楚然蹙眉,然后轻轻后仰:“藏哪里?”
“你住的地方好了。”似乎察觉到楚然的不悦,那人也回到正常的社交距离。其实这个时候已经看出来这人很霸道,而且有自信自己的要求能得到满足。
“明白了。”楚然合上手中的书,起身说:“走吧。”他要穿过这片花园,然后回到自己住的狭小空间。虽然只是租来的房子,但是却可以暂时当作自己的家吧。
可惜刚走出去两步,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那边是危险的,从这边走。”力气很大,而且手心炙热,和楚然血液循环不良的温度完全不同。既然了解地形又这么有精力就自己逃跑好了。虽然这样想,可是还没有给楚然反驳的时间,已经被带着向另一侧跑去。
很痛苦。奔跑是件有些可怕的事情。或许身体能够忍耐十分钟,然后才会濒临极限。可是在这之前的十分钟内,却让人被不知何时到来的极限迫得不能正常呼吸。这是楚然的经验,虽然他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任何不妥,只是略微有些淡薄。可是当别人拉着他的手飞快的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不自觉得睁大了。一只手把书捧在身前,另一手的手腕被牢牢抓住,带向前面。可是手指的指甲却陷进了皮肤中,这种轻微的疼痛会让楚然忽略掉心中的恐惧,只是一种简单的精神转移而已。
似乎逃离了危险的边缘,前面的男人才慢了下来。多半只有五六分钟,却第一次跑的这么快,像被带起的风筝,有种奇妙的感觉。可是,当风停了下来,撕心裂肺的痛苦却直击胸腔,楚然弯下身子,用手心掩着嘴,不停的忍声却还是咳嗽。这里是僻静的楼群之中,并不太高的筒子楼群彼此的距离亲近,所以只要站在阴影中就很难被发现。
“喂……不用这么大反应吧。”虽然说话的语气很淡,可是身边的人还是耐心的轻轻拍起后背,单薄的脊骨振荡时会让这些痛苦缩减时间。楚然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已经惨白的吓人,何况气喘得不匀,骨头也有些疼痛,所以迟迟没有直起身体。
过了一会儿,楚然说:“走吧。”这一次由他领路。这附近是他的家,所以钻胡同抄近路甩开尾巴根本只是小菜一碟。来到楚然租住的房子,他放下书说了句“请进”。这是礼貌,虽然眼前的男人根本不算个有礼貌的人。
“啧啧,还真是整洁的房间。”四处张望着,男人坐在椅子上。
“谢谢夸奖。”房间不大,但是楚然还是会费力把它收拾干净。因为不知道哪个地方的污秽让自己染病,因为心脏问题,这种莫名其妙的小病还是少得为妙。
“喂,我叫萧青。”男人接过楚然递过来的毛巾,上面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明明是和医院一样,却让人没办法有抵触感。
“楚然。浴室在那边,有点狭小,不过你还是洗了再说吧。”
“楚然是吗?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楚然说:“泼皮无赖。”
萧青笑得开怀,然后又记起自己撕裂的嘴角,不停的抽气:“我喜欢这个词。”
看着萧青转进拐角的浴室,楚然才坐在刚才萧青曾经坐下的椅子上,心想:捡了个麻烦,而且还总是喂喂喊的麻烦。
“楚然,你是做什么的?”用毛巾揉着头发,身上只围着浴巾就跑出来的男人实在算不上知书达理了。而且脸上的淤痕不散,身上也都是红红紫紫的,和他的相貌倒是还挺搭配的,让人觉得有些“野兽”一样的味道。
楚然晃了晃还在他手中的书,说:“看书。”
“看书能当饭吃?”萧青不信的样子,挑着眉毛问。
楚然说:“把内容归纳了写出来送给需要它们的地方。”
“无聊的工作。”
“你也说了,要吃饭的。”饿死肯定很难受,所以楚然目前还打算好好活着。刚才的奔跑留下的气喘在萧青去洗澡的时候平复了。楚然停了停,说:“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
“这么快就赶我走啊?出去可是会死的。”萧青似乎在试探到底楚然有多少慈悲心肠一样,用略带讽刺的口吻说。
楚然说:“你要是留下吃晚饭,我就得出去买菜了。”留下这句话,楚然抓起桌子上的钥匙,把萧青留下就自己出去了。关上房门还叹了口气,这个月的钱还剩多少?够吃几天的?把萧青留在屋子里一点问题都没有,那里除了书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桌子椅子都是以前的房客留下的,除了房东的热水器和冰箱,连件电器都没有了。
买回菜,用不怎么好的手艺把它们做熟了,端到萧青面前,结果看到的是他一脸赞叹。
“楚然,你还真像贤妻良母,比我身边的女人好太多了。那帮女人就知道涂脂抹粉,生怕拿了菜刀就染了油腥味。”萧青夹着菜,大口大口的吃下去。楚然对贤妻良母这个词倒是还没有多大反应,但是为什么要跟他身边的女人比那?不由得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吃饭的时候就闭嘴。”知道跟他客气没有用,所以楚然也选择了最直接的词汇。
萧青说:“来跟着我吧,比你看那些无聊的书有意思多了。”
“看你的伤就知道很刺激了。”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似乎萧青的经历也很不得了,起码“那帮”女人这个词,自己大概永远没有机会用到。
萧青点头:“是挺有刺激的。不过今天的事情,绝对是个意外。你不是那种怕危险的人,不然也不会愿意靠近我这种人了。”
楚然咽下嘴里的东西,只问了一个问题:“能赚钱吗?”
萧青似乎没有料到,所以迟疑了一下。他大概在心中默默的盘算,眼前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明明过着普通的生活,却宁可危险也要赚钱吗?他说:“你缺钱吗?”
楚然点头:“很需要。因为我必须活下去。”
“或许现在的生活更容易让你继续活下去。”萧青似乎放弃了一样,说完就低头吃饭。毕竟为了活下去就靠近死亡的人,无异于饮鸩止渴。萧青本来还有些自信自己的眼光,不过或许这一次,有些看错了。
楚然说:“如果是这样的生活,或许我只能活三年了。”
听到他的话,萧青抬头,皱起的眉头似乎在询问他的意思。楚然继续说:“我的心脏不好,能活到现在……很不容易了。”
似乎脑中有一根弦断了,本来绷起了神经不想让人知道,可是楚然忽然觉得,被一个陌生人,而且很可能永远不会再有相遇机会的人知道,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一个有些虚弱的微笑后,楚然再次缓缓开口:“如果有钱,或许我还能活五十年。”闭嘴等待萧青的反应,因为有所期待,所以楚然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目光有些摇曳。
萧青喘了口气,似乎认命了一样说:“我救你。就像你救了我一样。”明明是他提出的,缺好像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可是楚然笑着说:“听起来真有希望的味道……”外面的夕阳看得真切,在这个平时昏暗的房间,只有这个时候才格外的漂亮。
萧青说:“不过有个条件。”
“可以。”楚然毫不犹豫的答应。
“不问是什么吗?呀呀,这么容易信任别人,可是会帮卖了自己的人数钱哦!”
“病秧子一个,卖了我也不值多少钱。”
萧青说:“你要学会杀人。”他的脸孔虽然染了橘红,却阴沉的可怕。楚然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第二天,楚然将匕首刺进了一个人的心脏。据说是背叛了萧青的人,所以应该得到这个惩罚。萧青还是赞叹的样子,说着:“合格了。”拍了拍楚然的肩膀。然后让身边的人帮楚然收拾行礼,搬去萧青住的地方。
楚然背对着他们,忍不住干呕。手上虽然只溅了几滴鲜血,却似乎染红了全部皮肤。
他拿到了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厚厚纸袋,里面有足以让他进行两年全身检查和维系生命的药品费用。用别人的鲜血来延续自己的生命,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就像吞噬了他人的灵魂一样,楚然觉得自己有时像个妖怪。
萧青说:“人类本来就是践踏着别人的尸体前进的。你不过是做的更残酷了一点。”
楚然说:“就算我的心脏很脆弱,也已经不打算后悔了。”
萧青说:“不。你可以后悔。只是离开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楚然默默的点头。他并没有这个打算,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违背这个约定。无论这个离开,指的是分道扬镳还是阴阳永隔。
呼啸而过的风,似乎召唤回靡音的思路。从记忆的深潭中也捞起了当日离开月国时忘记的那件事。寂莞也说过和萧青相似的话,如果离开一样要告诉她。可是似乎,自己什么都没有说。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
眼看就是倾盆而降的大雨,足以吞没自己的黑暗即将来到身边。在它还没有再次染上内心的时候,就,远远逃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