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沿着层层叠叠的桌椅板凳架子,走到了百步外的另一道黑幡下。
那道黑幡上同样勾勒着数个厉诡文字,只是厉诡文字四周,盘旋的阴兵以及亡者意识比她夫家的那道旗幡都要少许多。
她仰头看向黑幡下,立在最顶端一张八仙桌上的半百老人,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阿爹。”
这处法坛的排布与‘新娘子’夫家法坛的排布较为类似。
都是当家主人立在八仙桌上;
同样怀有术法的家主母立在第二层的椅子上;
新娘子娘家这边,第三层法坛立着四个乌头师公,看面相都是十六七岁的青少年——他们俱是新娘子的亲弟弟,在她娘家这边,她姐姐是她们这一辈中排行最大的,她排第二,余下便是这四个兄弟了。
四兄弟看着姐姐一身红色嫁服,肩膀衣袖处却有些破烂痕迹,用另一件衣服遮挡住了,他们似乎都明白姐姐遭遇了什么,互相间相视一笑,眼神里暗含嘲弄之色,并没有多少心疼与怜悯。
站在最顶端八仙桌上的老者,看着跪在地上的‘新娘子’:“他们又打你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
他一说这话,‘新娘子’眼中登时就蓄满了泪水,抽噎着道:“阿爹,我不想嫁到梁家去,我呆在家里给您养老好不好……”
老者看着满眼哀求地望向自己来的亲闺女,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你要是不想嫁人,你该早与父亲说的,像你姐姐,她不愿意嫁人,主动请愿去祭白煞神,成全今日的红白撞煞局,我都答允了她。
现下你许都许给人家了,
这怎么能反悔呢?”
“是啊……”站在第二排的母亲望着‘新娘子’,也摇了摇头,开口道:“梁家主母人还是不错哩,她许给了你四个弟弟一人一道‘乩神法’,再添这四道乩神法,不愁咱们家道坛日后香火不鼎盛啊。
闺女,你嫁到梁家,要好好孝敬梁家主母,那是位菩萨一般的好人嘞,
你孝敬她,叫她开心了,咱们家能得的好处就多,咱们家得的好处多了,福玉道坛的香火才能越来越鼎盛,绵延不绝,子孙不绝啊……”
母亲这一番话,听得新娘子心头一片冰凉。
她终于未再恳求甚么,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未给她甚么选择。
父亲话中之意,便是在告诉她,她若不愿嫁给梁家,就得当祭品一般被杀死,母亲莫非不清楚,那梁家主母究竟是个什么脾气,却还要让她去讨好对方,也是让她赶紧去死的意思……
“你哭丧个脸做甚么?
阿爹阿娘把你养到这般大,给你寻了这么个好婆家,你不感谢他们二老,遇着他们就要给他们摆脸色——你倒是想赖在家里一辈子?
那你可曾想过,你这般赖在家里一辈子不嫁人的老姑娘,那是会坏家里的风水的?”‘新娘子’明明未多说一句话,却还是招来了她那四个兄弟之中,年纪最大,与她差不了两岁的那个的斥责。
父亲、母亲闻声都盯着她,目光变得阴森起来。
她低下头,再抬起脸时,已经满面笑意。
斥责她的那个兄弟轻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你夫家让你带什么话来?”八仙桌上的‘父亲’面无表情地问道。
‘新娘子’笑着道:“他们让我知会爹爹,现在活人破局了,煞诡该要入阵了。”
“好。我知道了。
你回去吧。”老者摆了摆手,转而开始勾画符咒,布置令箭,准备开坛下煞诡。
一阵一阵的寒风刮过‘新娘子’的心田,她笑着点了点头,又恭恭敬敬地给父母行过礼,从地上爬起来便预备离开。
“等一等!”
这时,母亲却叫住了她。
她回头去看母亲的面孔,看到母亲脸上有一抹犹豫之色。
“你现下还未过门……”母亲犹豫着开口了。
听得母亲这般说,她心里忽生出几分渺茫的希望来,眼睛里微有些亮光。
然而,母亲随后就话锋急转,接着道:“虽然还未过门,但早晚都是他们家的人,也不必将贞洁看得那般重了——我听说,他们家那个独子因与‘饿煞’打交道太多,以至于没了生育能力……
他家多半是要你去他近支堂兄弟家渡种的……
就是公爹亲自帮你渡种,你也不要抹不开面,要主动多试几次,尽早怀上他们家的孩子,这才是正道!”
强烈的呕吐欲从新娘子的心底陡然冲出,她面色白了白,终究没能维持住脸上的笑意,未与母亲道别,转头就逃难似地抛开了,跑向夫家的旗幡。
然而,
才跑到半路,她又停住脚步。
去了那边,自己以后将会面对何种命运?已经昭然若揭!
‘新娘子’坐在桌椅架子的角落,蜷缩起身体,一时间眼神茫然——偌大闽地,与本家道坛、夫家道坛勾连着数不胜数,她在闽地无有活路,离开闽地——她根本就没有离开闽地的可能性!
她无处可逃!
……
“女大不中留啊。
才说她两句,她就不乐意听了,赶紧跑她夫家那边去了!”
福玉道坛主母望着女儿匆匆逃离,隐入黑雾中的背影,都囔着埋怨了几句,丝毫未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给女儿传授那种毫无廉耻、毫不顾及女儿名誉与未来人生幸福的所谓经验,是一件多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娘,阿爹开始作法了,你安静些!”
一直闭着眼睛,两耳不闻外事的最小儿子——肉墩墩的一个少年人睁开眼睛,不满地瞪了老妇人一眼,老妇人连忙答应着,闭口不再说话。
围着福玉道坛主坛八仙桌四周,一个个道坛师公、弟子都抬起头来,配合着八仙桌上的福玉道坛传度大法师,掐出种种不同印决,丢下一道道令箭符咒,作法降煞!
八仙桌上,
那已年过半百的传度大法师打着绑腿,只穿了袜子的双脚在桌上又蹦又跳,双手胡乱挥舞,头发散乱,状若疯魔。
他嘴里发出断断续续地厉诡音节,不时抓起前方供台上的祭祀食物一阵大嚼,
未过多久,
这传度大法师停下念诵咒语,将供台上摆着的、一个浑身青黑的死婴,直丢下了供台,投入前方翻滚的、不断交融的红白雾气之中!
伴随着一阵阵婴儿的啼哭声,
极其浓烈的诡韵就从那迷雾里弥散了出来!
在‘福玉道坛’把容纳着不知名‘煞诡’的死婴,投入迷雾中时,于福玉道坛对面升起的另一道黑幡下,亦有一座道坛同时将一个大坛推入迷雾里!
二者同时落入迷雾中,各自迸发出强烈诡韵!
梁家。
天盘道坛。
——当下参与绞杀赤龙真人一行的道坛,足有三座,俱与浑天道坛有旧,乃是已经联姻的天盘道坛、福玉道坛,以及天盘道坛传度大法师的弟弟另立门户,自行开创出的‘集法道坛’。
此时,天盘道坛之上,
那方才恶毒咒骂自己未过门的儿媳妇的妇人,眼见儿媳妇还未回来,煞诡却已入阵,更是面容扭曲满是仇恨地唾骂道:“这该死的贱皮子,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她家还能留她在坛上吃供品不成?!
没规矩的东西!
小门小户出来的,果然是不能要!”
她恶声咒骂着,
周遭天盘道坛众师公、弟子俱噤若寒蝉。
其子面无表情,一双饿煞手臂在胸前掰扯着,只是有一个手掌上缺了三根手指。
“煞诡入阵了!
你莫要聒噪,给我掌旗,我要冲煞了!”
八仙桌上,天盘道坛传度大法师,梁家主母的丈夫出声斥了自己妻子一句。
梁家主母闻言阴阳怪气起来:“幼,这么快就心疼开啦?”
传度大法师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妻子。
那妇人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里害怕,终于不敢再多嘴什么,摇下了身后椅背上绑着的一白一红两杆三角大旗,当场摇动起来:“白煞神,红煞神,红白双煞临人间,
今时造出万窟鬼,明日挖下血肉盆……”
八仙桌上,
传度大法师收回看着自己老妻的目光,转而将一块不知是甚么动物皮革材质的长条布匹蒙在眼睛上,他右手握住左手,左手掐出剑指,顶在自己眉心,左脚同时连连踏在八仙桌上,跟着老妻的声音念诵道:“血肉盆,血肉盆,红白煞神盆中坐,
你为我首,我为汝身,
从此两不相分!
疾!”
他话音落地,左脚重重踏在八仙桌上,引得其下的桌椅凳架都剧烈摇晃起来,
压在眉心的剑指点向迷雾!
那被集法道坛推入迷雾中的大坛落地即破碎,显出内里一具浑身衣裳势头,口齿大张的女尸来——这女尸被生生淹死,身上一股活气未散时又被打捞上来,被集法道坛往其体内容纳了一只煞诡!
此时,
煞诡在此间经活人破局之变后,变得异常‘活泼’的气机洗礼下,骤然复苏!
女人朝后仰着头,身躯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它双手朝天,接下了一个啼哭着的死婴!
它腹部的衣衫、血肉尽被撕裂了,将那个同样容纳了厉诡的死婴,填入自己裂开的腹部,腹部又倏忽弥合,红白迷雾卷动着它,为它作无形的屏障!
未过多时,
这具‘怀孕了’的女尸,就浑身干瘪,化作一张薄薄的人皮,在迷雾里起旋飘舞。
从它裂开的背嵴里,一个厉诡悄无声息地从中爬出,走向了汇集起来的赤龙真人、苏午等一众人!
一根根猩红的丝线随着这个厉诡的走动,渐渐在雾气里穿梭交织开来,形成了独属于这个厉诡的鬼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