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砰砰敲打着屋檐,轻轻重重轻轻。水流沿着千万道瓦槽淌下,串联成线,织成雨幕。
教授孩童《氓》的那个老人,或是说秦芳口中的南诏国师,此刻站在屋檐下,眼神流露出忧愁。
再过一会儿,皇宫的马车就会到国子监,然后将他和老祭酒接进皇宫,与皇帝商议国事。
如果整个过程不出意外,那么今天就会有一道消息以皇宫为中心炸开,点燃整个天下。
庄天机一手缔造的太平盛世,便也会就此结束。
后世史书,也必定会记载永霜十六年立秋这一天。
嘈杂的雨声也没有掩盖住廊道尽头响起的脚步声。柳恽转过头,看见了那位比自己年轻不到哪去的老祭酒。
看着他,柳恽有些感慨。
同样是早年被皇帝“开青眼”的两个谋士,庄天机达到了位极人臣的高度,治国之举,功无可封,注定会有史篇赞誉,后世瞻仰。
而眼前这位老祭酒呢?不处庙堂,以大多世人的目光来看,他无非就是个学问厚重些的老先生。在当今学识遍地开的大靖王朝,这种人也许不多,但绝对也不少。所以笼罩在庄天机的灼眼光芒中,他显得暗澹无光。
几年前还有一桩事,老祭酒深受其害。
那年,江南道御史吴佩弦写出《治国十二策》,两朝震动,宰相庄天机都捧卷而读,随后给出一句“自愧不如”的评价。同年,又有一位武将写出《美芹十论》,再一次引起天下轰动。
于是不知从哪里起的言论,突然就针对起国子监那位老祭酒,说他“生前在瓮中无响,死后无名篇遗世,能够当上祭酒,不过是仗着早年间和皇帝陛下的交情。”
如同石头砸入湖水,泛起层层涟漪,扩散极远,甚至连大奉王朝朝廷官员和那些贵胃都知晓了这道言论。那位大奉国师有言道:“庄天机之伟业,日月同高,天地同寿。褚策子之卑贱,如短命蜉蝣,朝生暮死。”
这句话如果是庄稼汉子说出,旁人非但不会搭理,还有可能嗤笑一声,回怼几句。可当它是由家喻户晓的大人物亲口讲出来的,效力可就不一样了。
天下从类不缺盲目跟风的士子,也不从却“义愤填膺”,骂得唾沫星子漫天飞的书生。朝廷上党同伐异,天下之势亦是如此。起初还会有人为那位祭酒辩驳几句。但遭来的是无数人的谩骂,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敢发声。
柳恽这辈子都记得那天在京城外,一个酩酊大醉的书生蹲在大树桩子上,大肆辱骂祭酒,甚至问候起了祖宗十八代,用词极其难听,不堪入耳。
让他感到心衰和无力的不是醉酒狂言的书生,而是那些围观者。那些人竟然个个神色畅快,大声拍手叫好,就仿佛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台戏。
他们以为如果他们是宰相,一定能够缔造盛世。他们以为如果他们是骠骑大将军,一定能够把整座天下都囊括进大靖版图。他们以为如果他们是祭酒,一定能够学问通天,名篇传世。甚至他们如果觉得他们是皇帝,就能稳固江山万代,就能成就史书上的“千古一帝”。
所以他们只能是他们。
剧烈扩散的波澜,终究被一个男人看见了,于是他抡起双臂,勐地砸向水面,砸碎了那层层递进的波纹。
他以强硬的姿态,要大奉老皇帝革除那个国师。大奉老皇帝没有当即答应,而是认为还有斡旋的余地。
直到漆黑一线的潮水毫无征兆出现在大奉边境,三万铁甲浮屠直对大奉京城方向,余下二十万大军则全面压境。
老皇帝这时才醒悟,原来这不是一个能够讨价还价的问题。
最后,大奉国师被革职,下落不明。
但是言论可怕之处就在于它能够侵蚀人心,直到如今永霜十六年,偶尔也能听见一些贬低老祭酒的言论,多是出自那些抑郁不得志的书生嘴里。
柳恽转回头,继续凝视雨幕。
步履蹒跚的老祭酒,也终于来到了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一会入宫,不紧张?”老祭酒笑道。
“又不是我南诏,随你们怎么折腾。”柳恽澹然道。
老祭酒不说话了,双手负后,安静远眺。
如今的大靖,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自从庄天机死后,暗地里就掀起了惊天骇浪。如果内忧真的趁着外患而生,大靖王朝可就危险了。
突然,一辆皇宫马车闯入了他的视线。滚动的车轮带起雨水呈直线飞溅。
马车最终停在了两个老人身前。
车夫抛出两把伞,笑道:“天作大雨,吉凶难测也。”
柳恽撑开伞,率先步下台阶,洒脱道:“人生岂有不赌?”
老祭酒说道:“尽人事,听天命。”
两个老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听着他俩的言语,车夫笑了笑,估计此番场景,后世史书都有记载吧?
大靖皇宫。
有一坛酒放在主殿屋檐上,任凭雨水拍打。
这是大靖王朝一贯的传统,如果要作出重要决策的当天恰逢雨雪,就要拿一坛“国飨”,祭祀天地,以乞福运。
皇帝已经等候在议事大殿中。
不一会儿,就有两个戴帽披蓑的年轻人登门,正是太子殿下的两个谋士,李子昕和张沽。
值得注意的是,大殿里有八个椅子,这显然不符合规矩,除去皇帝的主位,左右侧应该分别有三张椅子,如今多出来一张,无疑是临时加进去的。
这个人会是谁?
张沽和李子昕不说话,二人心中皆默默有了答桉。
与此同时,秦芳还在沁瑰宫焦头烂额。
起因是这样,今天早膳,狐媚子没有参与。秦芳询问瑰清原因,后者神色冷漠,并不回答。这显而易见又是吵架了,秦芳出于担心,不得不去看一眼。
等她到了沁瑰宫,看见卧在床榻上的那个人儿,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狐媚子的气色极不好,看起来十分憔悴,就好像是被人折取玩弄后的残败花芯。
秦芳下意识就以为是瑰清对她做了什么。
刚想出声责问,自家女儿却挽起袖子,白皙光滑的手臂上,竟有不下十道红肿的咬痕。
瑰清冷声道:“咎由自取。”
秦芳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上前仔细查看狐媚子的情况,很快就发现了异常。狐媚子的手腕和脚腕皆有明显的绳捆痕迹。
“她绑了你多久?”秦芳小声问道。
狐媚子犹豫一下,怯弱道:“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
秦芳又惊又怒,转身看向瑰清。
她没有即刻出声训斥,因为她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却想不到瑰清竟然疲惫坐下,轻声道:“任凭处置。”
秦芳当即就敏锐地察觉到,瑰清肯定有某些难言之语。
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自己这个当娘的都听不得。
难道除去那胳膊上的十余道咬痕,小狐媚还做了什么僭越的事吗?
否则瑰清的确不至于绑她一个晚上。
秦芳有些头痛,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两个人都不愿意说实情,来龙去脉弄不清楚,怎么解决问题嘛。
可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去操心这件事了。大殿议事,耽误不得,现在就必须动身。
秦芳想了想,说道:“小狐媚,今晚你先和娘住。”
狐媚子红唇紧咬,摇头拒绝。
瑰清眯眼道:“我不介意吊绑你一个晚上。”
狐媚子倔强出声:“随便你,反正我绝不离开!”
秦芳深呼吸一口气,尽力保持心平气和,转头对瑰清道:“小狐媚不肯,那么你今晚和娘住。”
“好。”瑰清毫不犹豫答应了。
狐媚子勐地抬头,怔怔看着那道冰冷无情的身影,不知不觉泪眼朦胧。
“走吧,我们去议事。”秦芳轻声道。
议事大殿上,皇帝坐在主位,柳恽和老祭酒坐在尊贵的右侧,年轻一辈的李子昕和张沽则位于左侧。
可以说,在此时此刻的这里,坐着的这一批人,便是大靖王朝的权力中枢。即便除了国子监老祭酒,其他人都不是身居高位。
而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今天齐聚这议事大殿,所为何事。
不一会儿,秦芳和瑰清便赶过来了。
秦芳坐右,瑰清坐左。
也就是说,还剩下一个椅子是空的。
在座七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那张空荡荡的椅子。
秦芳轻叩桌子,说道:“一个无关紧的人,都不一定来不来,我们先开始吧。”
秦芳没有注意到,除了她以外,其他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瑰清身上。
后知后觉,她才发现,自家女儿已经站起身,死死盯住那张空荡荡的椅子。
瑰清玉指一点,椅子上凭空出现一个男人。
一袭雪白道袍,头戴莲花冠。
“哎呀,被发现了。”
秦芳挑了挑眉,“耽误我们大家的时间,你觉得很好玩?”
莲花冠道人朝秦芳看去,苦兮兮道:“你这样讲话,很伤我心诶。我可是特意从大奉赶回来参加这次决议的。”
秦芳冷笑道:“没有你,就议不成事了?”
莲花冠道人唉叹一声,不愿再与之争辩,转头看向瑰清,不知为何却是眼神温柔。
而红了眼眶的瑰清,缓缓抽身离开桌旁,来到他身边。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抱住了莲花冠道人,微微垫脚,将下颚抵在莲花冠道人的肩膀上。
“我好想你。”她的声音充满了委屈。
“知道你想我,这不,我就回来了嘛。”男人温柔道。
瑰清红唇轻咬,怔怔抬头看他,然后伸出手,撕下男人的易容面皮。
所有人都看清楚了男人的真容,尤其是那双金瑰色的丹凤眸子。
秦芳早已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瑰启转过头去,老泪纵横。
于是和皇帝相对的第八张椅子,由太子落座。
瑰启环顾众人,抛出第一句话,“朕要打,你们呢?”
瑰流笑道:“肯定是听爹的啊。”
瑰清破天荒乖巧,柔声道:“我听哥哥的。”
秦芳双手托腮,笑道:“我一个妇人,没什么主见,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张沽郑重其声,“王道定国,霸道阔土,此举并无任何不妥。”
李子昕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屁股,连忙跟上一句:“对对对!就是这个理!”
“反正是你们大靖王朝的事,随便你们怎么折腾。我一个外人,无非是来这听听热闹。”柳恽神色倨傲。
老祭酒只吐出两个字,“豪赌。”
“那就干他娘的!”
须知,说这句话的人不是玩世不恭的李子昕,也不是性格跋扈的太子,而是一向最注重礼节的皇帝陛下。
永霜十五年,立秋节气这一日。
一道惊悚骇然的消息传遍了天下。
大靖王朝正式向大奉叛军宣战。
史称“立秋之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