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八这天正午,一群骑兵簇拥着六辆马车从西北面的官道上倾轧薄雪泥路一路疾行,从西城门进入繁阳城,回到了县衙。
被门下五吏的马车围在正中间的马车上走下繁阳令沮授,县衙内早有县丞带人出来迎接,“明廷,你可终于回来了,田从事已等候多时了。”
“田从事?”沮授愣了愣。
说起来,沮授从幽州回来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此后在繁阳境内忙了一段时日,十五天前去了一趟邺县,到得如今才开完会回来。
如今冀州州府在邺县,邺县与繁阳一样属魏郡,来回倒也不用多少时日,但让沮授疑惑的是,他与那姓田的军曹从事没什么私交,如果对方真有事,他明明先前就在邺城,为什么那田从事不像旁人一样找他?
此时都开完会各自返回需要忙碌会议商讨出来的事宜了,这田从事不去镇压水灾、严冬引起的暴乱匪患,玩忽职守跑这里来干什么?还偏偏不在半道截住他,以这种方式过来会面……
若是韩文节招揽,也不该派他一个军曹来,这根本不合适啊……
他皱眉想着,疑惑地点点头,迈步进入县衙的时候,那县丞颔首道:“对,就是那位负责清河的部郡国从事田丰田元皓。下官也不知道是何事,明明你就在邺县,他却跑到这里不肯回去邺县,还不让我派人书信过去通报。这不,都在驿馆呆五六天了,昨日听说你要回来,今早便等候在后堂了。”
部郡国从事是州牧刺史佐吏,每郡、国都设立一名,负责所管辖的郡、国的文书,察举该郡、国官吏——说的再明确一点,虽说部郡国从事才一百石,比县令领的俸禄还低,然而凡是涉及到人事变动的,都算得上有利可图的肥缺,再加上从事是州牧身边佐吏,日常终归是跟州牧打交道的,通常也都是州牧心腹,对一方县城的所有人来说,都算是一个值得慎重对待的职位。
然而听到名字与职务,沮授脚步一顿,眼中一抹精芒一闪而逝,“田元皓?”
“我还以为是军曹从事田齐呢,原来是督管清河的……哈哈,谢县丞,你有所不知,我等此番前去邺县,已经知道,前些时日田元皓因为赈灾之事忤逆犯上,被韩使君一气之下贬为州牧府门亭长了,第二天他便托病告假,灰头土脸地离开邺城了。没想到竟然来了这里。嘿,从事?那是过去了,他此番这是冒领职务啊,真是胆大妄……呃,下官失言。”主簿笑容戏谑,正说得激动,见沮授绷起脸斜视过来,随即敛容,表情尴尬。
门亭长掌管州牧府的府门,负责防卫、接客,真要论起来,也并不算一个低贱的职位——至少明面上没人敢这么说州牧身边的人,区区一个县衙主簿,在得知州牧府门亭长到访的情况下,更不可能当着别人的面说些幸灾乐祸的言论。
只是田丰脾气刚正火爆,经常得罪人,自从跟了韩馥,还是从别驾的身份被逐步贬到门亭长的,再加上田丰十几年前在冀州就很有名望了,当初就以茂才的身份一直做到侍御史,如今却沦落到这种地步,甚至连韩馥以及那些州牧府的从事佐吏都开始嫌弃田丰,颇有孤立他的意思,所以这主簿才一时得意忘形,对田丰没什么忌惮。
沮授没怎么跟田丰接触过,但也不止一次地听说过田丰素有筹谋,也素有大志,没向县丞坦白如今的职位,大概是自尊心作祟,或许心中还带着一些其他的期望,这时想了想,将诸多佐吏手下都打发下去,随后与那县丞一同进去,走了片刻,也不知道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后让那县丞也过去忙碌,领着两名心腹护卫疾步往里走。
沮授进城早有人通报,进门时动静也不小,按道理来说,身为冀州牧韩馥佐吏的田丰便是告假,也可以摆着架子候在后堂等候沮授进门,但当沮授走了半路,便遇到了五十余岁的田丰领着一名护卫快步迎上来,笑容和煦地行礼问好,随后笑道:“明廷可让我等得好苦啊。”
田丰虽说才年近五十,但额头的发际线极高,两鬓斑白,一头打理得极其干净利落的长发灰白相间,却以白的居多。
他昔日应该是颇为俊朗的,此时脸上其实也颇有刚正的气质,只是眼窝深陷,面色黄蜡,身躯佝偻,走起路来脚步还微微有些迟缓,像极了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显得暮气沉沉的。
沮授急忙回礼,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正眼打量田丰,自然不想错过机会。此时认认真真看清楚对方,联想到对方也是以茂才出身,明明满腹经纶,足智多谋,却是混成这个地步,心头突然有些悲戚,却也琢磨起对方的话来。
“明廷”是时人称呼县令的敬称,若是一般人,喊了也就喊了,但此时田丰却以“明廷”相称,便是夹杂着一些客套,内里具体的意思,还是颇为耐人寻味的。
这是自惭形秽,还是心灰意懒想当个庶民了?
沮授揣摩着其中存在的几种可能以及缘由,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微微躬身引路,恭谦道:“先前元皓公得病告假,下官心中便多有挂念,还拜访过一会,未曾想被告知元皓公已经回乡了,当时还颇为遗憾,方才听闻元皓公在此,下官着实荣幸之至。是下官有所怠慢了。若是知道元皓公在此,下官怎么也推掉那些应酬,早两日便回来繁阳了。”
“明廷不必……”
“想来有些不妥……元皓公,授是真的对你颇为敬重,这番话也是肺腑之言,你若再喊‘明廷’,当真是见外了。”
见沮授突然支开两名心腹护卫,一本正经地肃容拱手,田丰愣了愣,一直紧皱的眉宇微微舒缓一些,也让随从离去,却是低头走路,笑容有些腼腆:“公与这番恭维,老夫着实是许久不曾听到了……哈哈,能得公与如此,老夫不虚此行。”
沮授招手示意远处一名候在后堂的衙役前去准备火盆、茶点,田丰摆摆手,扫了一圈,走向一个凉亭,“不用准备了,就外面吧……老夫便是来见你一面,身体不适,稍后便回去了,繁文缛节自不必有。何况,繁阳此番也被波及了,糕点能省便省,老夫不吃,百姓便能多吃一顿……”
他顿了顿,“不怕公与笑话,这等时候,老夫便是自觉浪费粮食。”
这番玩笑田丰笑着说起时脸庞夹杂着一些苦涩,沮授目光愈发明亮,神色敬佩道:“元皓公深明大义,作风清廉,授一直有所耳闻,此番幽州一行,遥知幽州还有人惦念元皓公,更是有心一见。未曾想,元皓公着实有国士之……”
“什么国士……公与莫要折煞老夫了。那便是一帮昔日同僚的抬举,若他们知晓我如今的日子,只怕又会对我说出另一番话来了。”田丰急忙摆手,抬手握住冰冷的栏杆,苦笑着吐出一口白雾,随后话锋一转:“倒是一直听公与安慰老夫,老夫多谢你了。老夫自己的处境自己知道,公与有心了……”
他笑了笑,“此事便不必提了。实不相瞒,老夫此行,实则有一事相托。”
田丰从怀里一抹,拿出一叠布绢,弯腰躬身,双手托着递向面不改色的沮授,笑了笑,又正色道:“看公与神色,想来是知道老夫此来所为何事。不错,这些是老夫这些时日整理的有关冬日赈灾、安抚百姓、征调粮草的计策,还请公与得空看上一看,若是觉得合适,便与你先前那份手册互相对照一番,算是查漏补缺,届时整理成一份,交给主公吧……”
他顿了顿,强调道:“老夫知道公与素来淡泊名利,然则此中的功劳,还请公与替老夫认下来。呵呵,老夫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沮授没有说话,接过布绢极其郑重地看了起来,待得看了一半,他心中就叹了口气。
此次从幽州去而复返,他带回赈灾防疫手册,这次过去邺城时便将那份手册交给了韩馥。
那份赈灾防疫手册经过刘正等人几年的整理已经是面面俱到,韩馥收到自然满意,但如今幽州情况复杂,如何对待刘正,韩馥这边明显是还没决定的,再加上冀州本就有不少实例可以参考,便是手册上一些方案更加快捷有效,防疫的手段也更加厉害,在不少人眼中,这些东西终究是锦上添花而已,所以在这件事情上,韩馥倒是对刘正夸奖一番便一带而过,重点夸奖了沮授不惧劳苦,不远万里前往幽州的品质。
韩馥原本就对沮授另眼相看,沮授此番对照手册,又提出了一些因地制宜的规划,经过一帮佐吏“爱屋及乌”式的追捧,就更加为韩馥欣赏了,要不是沮授以灾情严重,严冬将至,不宜换县令为由婉拒,只怕此次他真推不开韩馥的盛情邀请,真的会成为冀州别驾与骑都尉。
但如今看到这叠布绢,他更加不想当冀州别驾了,也更对田丰的遭遇感到惋惜。
如果说防疫赈灾手册是一个万金油的方案,那么田丰拿出来的就是彻彻底底的针对冀州的赈灾方案了。
而且正如田丰自己所说,便是防疫赈灾手册足够详实,田丰这叠布绢中,绝大多数的内容都是因地制宜,是真的可以与防疫赈灾手册亮相互补的。
“元皓公,这份情你叫我如何领?若这叠布绢交给使君,你想要得到重用又岂会……”
待得看完布绢,沮授急忙小心翼翼地合上,双手捧着递向田丰,田丰摆手打断,笑了笑:“公与,你便不要客气了。老夫有些累了,想休息一段时日。再者,这些筹谋多半都是前人记录在册的,老夫便是动动手罢了,不是自己的东西。由你拿出来,合适。”
“自然,老夫也有些私心。这冀州诸多官吏,于政务一道上,你算老夫为数不多看得入眼的,若这些布绢能让你一直安安稳稳坐在别驾的位置上,老夫也算为百姓做了件好事,旁人不知道无妨,只要你心中记着,我便是得了好处。退一步讲,我田家身处冀州,老夫此举,不也是为宗族谋了一次长久之计吗?”
沮授没有回应,他凝望田丰颇显老迈憔悴的面容,握紧布绢望了许久,脸色极其严肃道:“元皓公可知,我此番随着鲜于辅前往幽州,刘幽州的人从未提起过你。”
田丰愣了愣,随后苦笑道,“老夫就知道公与在安慰……”
“不,我的意思是,刘德然提了,还是他主动与授提起来的。”
田丰神色惊愕,“刘正刘德然?”
见沮授点头,他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怎么知道老夫的,说老夫什么?”
沮授深吸一口气,脸色肃然道:“他说元皓公刚而犯上,还请我多加留意,若你过的不顺,让我推荐你前往幽州,他会帮你安排一官半……”
“呵,公与这是何意?你莫非是觉得,老夫如今连给主公当门亭长都不配了?区区一个狂生的胡言乱语,你又何必跟老夫谈论。”田丰敛了敛容,表情不悦,“到了幽州他安排?着实狂妄,他拿什么安排,他这是……”
话语说到最后,田丰突然神色一凛,瞪向沮授,“沮公与,你是说,刘正当真要反?而你知情不报?”
沮授笑了笑,颔首道:“对。”
“沮公与,你……你……”田丰“你”了半天,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猛地抬手去拉布绢,见沮授握着不放,瞪眼道:“枉费老夫以为你是国之栋梁,还不放手!不知廉耻的东西,老夫羞与你为伍!”
沮授不以为意地笑起来,“元皓公,授可是看你以诚相待,才投桃报李的,你便不想听我解释?你还真是冲动易怒。若是你行事再稳妥一点,如今又怎会如此?”
“老夫行事,需要你来管教!竖子,便是出他口入你耳,没有证据,但我等做事何需证据?他还是有心在幽州造反的反贼……放手!再不放手,老夫可要动手了!”
田丰毕竟上了年纪,有些脾气岂是说改就能改的,也早已养成了惯性思维,这时被沮授这一差了近二十年的年轻人数落,还是自己看错了的人,立刻恼羞成怒。
沮授也知道跟上了岁数的人纠缠没什么意义,忽然放手,看着田丰收力不及,一屁股栽倒在地,也不去扶,随后笑着按着田丰的肩膀坐倒在地,拉着挣扎不已的田丰,眼眸之中神光闪烁,“元皓公,我若说他还是刘幽州的人,你会不会冷静一些?”
田丰一怔,仔细打量着沮授温润的笑容,但这笑容在他眼中,怎么看怎么狡诈,这时便也冷声道:“沮公与,老夫一直以为你从善如流,未曾想也是巧舌如簧的人。不管你所言是真是假,老夫自知人微言轻,便是拆穿你也不会有人信。但老夫保证,若刘正当真要反,老夫定然与你势不两立……”
“他是一定要反的,不过,实则是我们推着他反。他是忠臣。嘿,说起来,公孙瓒还是被他劝服的呢……”
沮授摇摇头,感受着地面冷冰冰的温度传到屁股上,那股寒意蔓延全身,也让他的脑袋愈发冷静,他扭头望向凝眉不已的田丰,笑道:“这个反,你若不知情,便是真的反,你若知情,那便是假的反……”
田丰似有所悟,眉头紧皱地将信将疑道:“此话何意?”
“说来话长……”
不久之后,田丰愣愣地望着沮授,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内容真的太过惊世骇俗,身躯微微战栗,“这狂生竟然……”
他愣了许久,抖得愈发激烈,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古怪地斜视沮授,“刘德然将防疫赈灾的手册交给你,见你一定要回来冀州,所以让你劝服我,前去投靠他?”
沮授箕坐在地,同样抖着身躯,坦然一笑,“元皓公莫非真是老了?为何重复我的话……哦,我懂了。没错,你要是觉得我在卖你,也是无妨的。而且吧,你应该了解我的脾气。我既然答应了,你要忙于事务,自得其乐,我还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既然你并不开心,还自投罗网,那授开了口,这事只怕就……”
田丰闭上嘴,沉默好久,随后猛地一拍沮授的后背,呵呵一笑,“你个竖子!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知道我……”
笑声逐渐加强,田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昔日老夫初入御史台都没这么开心过,今日听闻他有心招揽我,竟然,竟然比给陛下做事,为民请命还要开心……有趣,着实有趣!哈哈哈哈……”
沮授也笑,笑得前仰后合,“有意思吧?他是神人啊!神人!哈哈哈哈……”
两人笑了好久。田丰笑得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随后突然站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拱手道:“哈哈哈……公与,老夫告辞……老夫,哈哈哈哈……趁着休假,去见一见,见一见这个后生……”
沮授却敛了敛容,看着田丰眼眶通红,眼泪都笑出来了,拱手作揖道:“恭送元皓公。”
“告辞……告辞……不用送了……哈哈哈哈……”
话语声中,突然一声喷嚏,随后是接连的喷嚏伴随着笑声远去,沮授负手站在凉亭,望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突然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一个刚而犯上,一个狂生做派,元皓公,你是觉得找到知己了,还是觉得如此一个后生晚辈舍身忘死,甘愿担负国运,当为他而泣……阿嚏。”
一个喷嚏后,沮授捏了捏鼻子,摸到一片湿润,突然神色大骇地往后院跑:“要死要死要死……司命在上,沮某还要治理繁阳,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与此同时,远在涿县张家庄内,也有个人不安地在后院房间内来回踱步,“要死要死要死……夫人,我等不下去了,真的等不下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