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子,左某自知多有得罪,然事出有因,会牵连公子实属无奈之举。今日知晓公子大义在心,所做之事皆是为了苍生社稷,左某深感公子大节,惭愧于心,还望公子恕罪。”
监牢里、一丈开外的牢房内,左灵跪下叩首,行了个稽首大礼。
话语严肃,满怀殷切,随着附近监牢有人嗤笑起来,刘正缓缓坐到炕上,心中倍感舒心。
左灵开了口,便说明对方觉得有了策反自己的机会,而这同样也是给了自己机会,只不过正如卢植所言,他还需要过去酸枣会会群雄,然后再在刘备的推动下投靠董卓。
会多出这么一步自然并非多此一举。
刘正仔细考虑过卢植他们的用意,倘若他出狱便跟着左灵走了,便是左灵深信他迫于无奈改变了立场,但董卓那边未必会信。
毕竟选择的路还有那么多,在旁人看来,袁绍、韩馥等人都是值得依靠的人选,可如果他在袁绍等人的排挤下投靠董卓,不仅董卓那边的人能够看得更加清晰,觉得他走投无路才不得已做出这种选择,让整件事情更加顺理成章,就连旁人——那些与他有关亦或还在支持他的人,也会觉得他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这也会变向减少他的压力,不至于让他真的在一瞬间人人喊打,同时在真相大白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减少与他有关的人可能受到的伤害。
所以在时机到达之前,刘正必须拿捏好自己的态度,他心中斟酌了一下,便也冷笑起来,“你以为刘某方才所言的忍辱负重,是在说投靠董卓吗?董卓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胆敢弑帝,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旁人附和几句,还朝左灵冷嘲热讽一番,李别骂骂咧咧起来,左灵拉住李别,抬头望向刘正,“刘公子可有亲眼所见董相国弑帝之举?”
“你是想说谣言不可信?未免荒唐!莫非是将我关东各州各郡大人都当成不分青红皂白的牛羊猪豚?你不会是想说,这些大人才是谋逆之人?”
刘正躺了回去,背对左灵,“狗贼,你二人陷害刘某,刘某若是没死,来日必报。此时还是闭上嘴巴,免得到时刘某连全尸都不给你们留。”
“刘正,你讲点道理,这事怪我们啊!”李别愤然道,“本就是你家老师和刘和那厮屈打成招,他们过河拆桥,你想叫我们怎么样?能活命谁不想活?你要找始作俑者,不应该找刘虞和你家老师吗?”
见左灵使眼色,李别话锋一转,“再说了,你这么厉害,还手握中兴剑,这次裹挟大势南下,我爹和叔父报效朝堂,我不得为了家里考虑?你要是死了,我家才能安宁一些,我关西儿郎才能少死一些人,我不对付你对付谁?”
“这么说你还是为了关西百姓着想了?”
刘正扭头嗤笑,“我是不是还得恭维你一番?感谢你为民除害?白痴啊你!”
旁人应和几句,李别一听就怒了,“刘正,你少摆着张臭脸!如今你我都是阶下之囚,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听得李别没两三句就耿直起来,又见刘正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左灵急忙朝李别暗暗抬手一压,想了想,说道:“刘公子,左某自知得罪公子,如今朝不虑夕,也不求公子原谅,只是心中尚有一言,还请公子与诸位静听。”
这“静听”二字说完,自然有人抬杠,左灵也不生气,“我只问诸位,这世上,到底何谓正义,何谓不义?”
旁人自然也接着叽里呱啦地冷嘲热讽,其初衷无非便是“只要是反贼,自己上去踩上一脚,大体上就是英雄”的心态,然而刘正却是微微皱眉。
“先秦苛捐杂税,百姓沦为鱼肉,可是不义?高祖斩蛇起义,平定天下,可是正义?”
这两个例子都是对于当下百姓来说非黑即白的事情,自然有人嗤笑着说先秦不义,高祖正义,左灵又道:“灵帝苛捐杂税,百姓沦为鱼肉,可是不义?”
这番话出口,旁人便也没了话语。
远在幽州军都的平民百姓,能够接受到的教育大体上不高——进一步说,他们没法像远在雒阳的人一样对于皇权有着近乎盲目的崇拜,也没法找到合适的话来反驳。
尤其是此前幽州没有自牧,百姓朝不保夕,不少关到监狱的人其实都有过“如果不是朝廷前些年怎么怎么样,我也不会铤而走险”之类的念头,这时听得左灵说起,心中自然也觉得灵帝昏庸无道。
但这大体上只能心里想想,真要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何况他们顺着这个观点,总觉得这左灵会引导着让他们以为董卓效仿高祖取而代之都不算什么过分的举动了,此时如果应下,不等于承认自己是董卓党羽,也是反贼,所以自然没有人搭话。
不过倒也有人看得透彻,反驳道:“灵帝已死,怀王继位,他可有做错什么了?这可是当今圣上,董卓以为这大汉天下是他家的吗?他想废就废,他想杀就杀?”刘辩死后谥号怀王,这其中大概是因为董卓在运作,明显担任过皇帝的刘辩根本没有皇帝的谥号——从这方面来说,其实也能感受到董卓只手遮天,他不承认刘辩为帝,谁都没办法改变。
“诸位所言不虚。那么我再问诸位,倘若先帝下旨立陛下为当今主上,而此番完全是何进谋逆,妄图社稷,才有雒阳兵祸,怀王上位的局面。诸位也以为,怀王应该坐在圣上的位置上?”
有人冷笑道:“呵,且不论先帝有没有这个旨意。立嫡以贵不立长,立嫡以长不立贤,是古来有之。你这说的不是废话。”
“对,古来有之。可还有一句话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的难听点,皇帝之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连礼法都由皇帝来定,为什么有人想要谁上位当皇帝,就能让谁上位?这天下到底是皇帝的天下,还是大臣的天下?”
左灵义正言辞道:“我知道关乎我大汉君主,到底是立长为先还是立贤为先,诸位心中都有一把尺。灵帝不义不贤大家心中都自有定夺,可他既然下了圣旨,如今怀王却偏偏上了位,到底是整个天下都不仁不义,还是灵帝不义?敢问诸位,当今圣上可有做错了什么?你们想废就废,想立就立?”
这句话出口,不少人沉默下来。
刘正也不得不在心头佩服左灵一番。
说起来,这左灵的智力与政治其实不低,都在七十五左右,想来阅历也极其丰富,能力自然不容小觑。而这番话出口,一副维护皇权的模样,又无异于像个忠臣义士,刘正也不得不承认,单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说,他是比较欣赏左灵这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据理力争的个性。
当然,关乎立长立贤这种事情,其实刘正也知道根本说不清楚。
国家大事,如果立长不立贤,无异于丢掉了根本。但他混了四年汉末也知道,所谓贤根本是没法定义的,而嫡长则有明确的标准,从这个角度来考虑,想要贯彻皇权世袭,确保自己一脉不丢权力,又不会有兄弟阋墙、国家不稳的现象,无疑还是需要嫡长子继承最为合适。
如果皇帝都不遵守立长立嫡的制度,那么普天之下的人又怎么会遵守,到时候为了些许家产和利益,只怕各地都要发生宗族混乱的事情,整个天下也要因此大乱。
可以说针对立长立贤一事,各有说辞,刘正其实以往和荀彧等人也不是没有讨论过,但这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纵使拿出民主的观点,至少现阶段想要重现一千八百年后的制度完全没可能。
当然,刘正佩服归佩服,也知道左灵这些话并非没有破绽,有人倒也想到了,反驳道:“且不论立长立贤,至少怀王没犯什么错,董卓堂而皇之地鸠杀,就是谋逆!更别提到底有没有圣旨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我们又不在雒阳,怎么知道圣上下旨立陛下为太子了!”
“那我就要问了,诸位又没在雒阳,怎么就知道是董相国下令鸠杀的怀王?就没想过有人越俎代庖,为了一己私欲才行此事?亦或因为其他原因?”
那人一时语塞,旁人却也见缝插针地冷嘲热讽几句,大体上说的也是祸水东引的意思,明显是不信左灵一面之词,还是愿意相信大多数人所流传的那样。
左灵却也不反驳,反而赞同道:“没错!董相国此番没有杀了那鸠杀怀王之人,确实有错。此事暂且不提。可敢问诸位,昔日当真没听说过,先帝要立当今主上为帝的消息?”
旁人或沉默或否认的过程中,左灵接着道:“有人说陛下此前为董侯,董相国也信董,左某坦言,左某心中未尝没有这个想法,也觉得相国定然藏了私心,才敢拥护陛下登基。但诸位有所不知,先帝托孤,以董重将军与蹇硕、刘备为托孤大臣,又让董相国进京保卫陛下,这是有圣旨的!但凡你们去过一次雒阳,随便找一户当时入朝的官吏家中打听一番,都能知道先帝临终之时确实有此诏书。”
“后来的结果诸位也知道,何进与十常侍斗争而死,再加上相国确实用了雷霆手段,以至于针对圣旨一事谣言四起,再没有人信。可诸位细想,袁绍、鲍信之流,本就是何进麾下,其中莫非没有蹊跷?”
“倘若他们当真是真心诚意反抗董相国,当时雒阳没有城禁,他们这些所谓的忠臣义士为何不立刻出逃,效仿刘公子以义兵起事,反而还要拖延这么久,先前还一直在董相国麾下做事,在董相国不计前嫌以太守刺史职位招揽他们后,又堂而皇之地应下了职务,起兵反抗董相国?”
左灵反问道:“莫非下旨的便是陛下了?既然不承认董相国,为何就敢凭着圣旨取而代之?还敢收刮民脂民膏,惠利宗族?这等时候,不是应该感觉自己鸠占鹊巢,然后严于律己吗?还有人散播陛下并非先帝所生的流言蜚语,想要另立刘幽州,将天下一分为二,岂非大逆不道?”
左灵一口官话说得不疾不徐,唯恐旁人听不清,言辞却格外犀利,不少人一时无法辩解,刘正见状便也回过身怒道:“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叽叽喳喳吵得人不得安宁?起义兵不用时间,不用时机?收刮民脂民膏,刘某没看见,岂能听你一家之言?圣旨真假,刘某不知便不多嘴,但董卓胡作非为就是事实!鸠杀怀王若没有他的首肯,谁敢带兵进宫?如此大事,下毒之人又岂会不再三确认?那鸠杀怀王之人不忠不义,董卓不撇清干系,杀鸡儆猴,岂非又应下了此事?”
刘正一连几个问题后,冷声道:“还前往雒阳随便找个人问,如今那些官吏见了生人上门,谁会不说圣旨确实就有?想凭一张嘴就说服我等,闭嘴吧你。”
“刘公子有所不知,包括鸠杀怀王在内,当真是事出有因。实在是那些大臣为了一己私欲太过闹腾,以长幼有序来否决先帝圣旨,妄图置董相国于死地。董相国也一直为了兄弟阋墙的事情烦恼不已,于是有人鸠杀怀王彻底根除此事,董相国明知那人是错,不杀那人,也是因为久居军营,心知只有如此才能震慑那些心怀鬼胎的群臣,以图自保。还是那句话,先帝既然立了旨意,一帮大臣有何理由指手画脚,还以礼法规劝?”
左灵说这番话时,刘正与旁人一同奚落着让他闭嘴,待得说完之后,左灵便也拱手扫了一圈,说道:“既然诸位不信左某之言,左某说再多也无用,只是希望诸位有朝一日能去雒阳好好看看,左某临死之前,一番肺腑,断然不会有骗诸位的意思。”
他话锋一转:“但左某还要多问一句……”
在不少人的骂喝中,左灵开口问道:“董相国目无王法是不义,那么,刘公子目无王法,勾结黑山黄巾违背刘幽州,可是真的正义?幽州太平数年可来之不易,此番刘幽州会体罚刘公子,岂非也是刘公子目无王法,将这幽州当成后花园一般闹腾?刘公子难道不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众人一愣,刘正眉头顿时又紧皱起来,他就知道这个话题迟早会扯到他身上。
“乌桓侵扰我幽州不知多少年了,刘公子此举便是……呃,便是……”
有人开着口,说到最后却也觉得这事还真是说不清楚,还有人甚至觉得刘正与董卓也差不了多少。
“平定乌桓是大义之举,可刘幽州可有做错半分?过河拆桥?我怎么觉得刘幽州装病是无奈之举?若是他不示刘公子以弱,倘若黑山军黄巾军与骑都尉在幽州造反呢?”
话语一落,众口缄默,刘正大怒道:“住口!乱臣贼子,刘某与你们岂有一样的道理!刘某一心……”
“怀着圣贤之心,做着贼匪之事,刘正,你就是乱臣贼子!”
一声冷哼在长廊上响起,脚步声中,显露出关羽魁梧的身影。
他身穿皂衣,腰佩印绶,眯着丹凤眼指了指身后,“他可与你说了什么?”
左灵李别齐齐错愕的表情中,便见张飞脸色惨白地被两名狱卒架了过来,后背一片血肉模糊,刘正愣了愣,突然红了眼下跪道:“云长,你我三人,可是兄弟啊!你为何不先来问我,再责问益德……他便是告诉我,我娘病了,刘季匡那鸟厮不让我娘看病……你,何至于此啊……”
他不断磕头,“云长,关兄……关郡尉,刘某……草民求你,求你给草民一家一条活路!草民当真不是要反,便是想要大汉边塞长治久安。草民,何罪之有啊!”
左灵望着这一幕,眼看着关羽突然胸口起伏、呼吸气促,眼前一亮,急忙拉着额李别也跪下磕头,“关郡尉,我二人自知死罪,但刘公子当真没有与公孙度有什么书信,前番你未到之前,都是卢植与刘和屈打成招。左某以为,刘公子功大于过,何至于要落个与公孙度一同谋逆的下场!”
“二哥……你我三人,对天发过誓的啊……如有违背,天人共戮……”张飞也适时抬起头来,目光含泪。
关羽呼吸一滞,转身背对左灵二人,有些红润的眼眸望向刘正,两人对视,眼中各有精芒伴随晶莹闪烁不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