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打在头盔上啪啪作响,黑暗中狼吼声隐隐约约,却并未再靠近过来。
对方显然保持了警惕,不敢接近,田楷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草原上还有三千黑山军在,万一是自己人,然后一不小心打了起来,一切准备就都付之东流了,还可能折在这里。
但狼是胡人的图腾之一,会狼吼应该是人在黑夜中下意识的举动,这种基本的判断他还是有的,于是他让邹丹派人通知下去,让人准备战斗,随后一面驱马缓步靠近,一面大喊道:“谁在那里!”
这声大喊是胡语,他们这些人长年累月与胡人打交道,一些基本的胡语自然也会,相对而言,田楷算是公孙瓒麾下之中擅长学习的,说的也很流利。
不过此时再流利也没用,大雨中的喊声传播不了多远,田楷也知道按照狼吼声的距离来推算,对方只能模模糊糊听到一些杂音,他就是想凭此确认对方有没有派人接近,同时确认对方的身份——至于用胡语,毕竟南下的是乌桓人的概率更大一些,尤其是蹋顿一向狡猾,难保不会让人从一侧绕路偷袭黄巾大营的南面,此时寇娄敦行踪不明,说不定前方就是寇娄敦的部曲,田楷便是基于这个猜测上才想要伪装胡人骗取对方的信任,也好来一个突然袭击。
那边倒也吼了几声,听不出在说什么,然后有号角声吹起来,也很模糊,但号角声结合狼嚎,大概已经能够确认对方就是乌桓人了。
田楷有些紧张,除了雨水打湿的地方,此时铁盔下也都是憋出来的汗水,心忖这要搞错,一世英名就毁了,只是……机不可失啊!
想着杨凤那些人不算精锐,黑夜中未必能做出太大的反应,所以公孙瓒此时应该会趁夜偷袭蹋顿大营,不太可能把那些人带过来想要留住寇娄敦那些人、从而勾引蹋顿的人过来,他听着逐渐接近的喊声,某一刻,朝着拍马几乎凑到身边的邹丹喝道:“他们说的是胡语!敲钲!准备冲锋!”
邹丹反应过来,随即拿起挂在马鞍边上的钲,“咚咚咚……”的声音后,后方也逐渐响起“咚咚咚”的回应声,敲钲声浪潮一般涌向队伍最后方,而他已经握紧了长枪,开始在心中默数时间。
当心中数到“九”的时候,身后的敲钲声还在模模糊糊响起,他却突然一抖缰绳,嘶声大吼:“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白马为证!”
身后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喊声,这种情况邹丹已经预料到了,知道身后的两排人——即两百余人会率先跟随自己冲锋后,他只能暗骂几声,暗暗希望老天爷保佑阵型别太乱,这一仗别打得太难看,然后死命朝着前方冲锋过去。
但也在这时,对面响起了更杂乱的吼声,“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
那声音,可比自己这边要响亮多了……邹丹只来得及在心中默默评价一句,之后就是遍体的寒意,马匹急速向前,他死命拽住缰绳,然后被后方的人撞了出去。
娘的……老子归顺后的第一仗啊!
马匹跌倒、摔出去的瞬间,邹丹如此想着。
……
三更过半之后,一场大雨打得天地间啪啪作响,头顶的毡布漏了水,有匠人搭了木板在做紧急处理,蹋顿戴着一顶竹篾油纸伞在一旁监督,一开始倒也不时有人过来,汇报着那六千人的追击进度,以及寇娄敦那八千人的行程,等到大雨又下了一会儿,就基本没人了,蹋顿皱着眉望着匠人修葺屋顶,原本就一直有些紧张的心情伴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感觉到煎熬。
种种设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情绪也开始浮躁,随后有匠人失误,头顶的毡布倒了一片,他不耐烦地骂喝一阵,暗想着这等现象算是不祥之兆,心神不宁地带着羊皮地图离开毡帐时,有人跑了过来,汇报着寇娄敦那边决定冒雨前行的消息。
“荒唐至极!这么大的雨,处处都是危机!若是碰到自己人……”一边走向之前颁下住过的毡帐,一边没好气地说着,随后感觉自己的话不怎么吉利,心知寇娄敦也是为了给他找颜面,他让那人赶紧带十几个人南下看看寇娄敦大军的位置,通知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必要时候退回来。
有首领大帅闻风赶过来,提议派遣大军支援寻找,他摇摇头,脸色肃然道:“我最多让你们分派十几人出去寻找三大首领的人,谁都不准给我妄动大军!守住自己的营地!此外,若有人回来,等确认之后再放人进来!提高警惕,以防那帮无耻黄巾趁乱偷袭!”
见有首领大帅脸色不豫,还有人不罢休地提议拉开拒马,也好让那帮淋了雨的人尽快回来休养,他心知自己这番话谨慎过头,太过将黄巾军当成一回事了,舒缓了一下脸色,点头道:“拒马可以开,但你们必须提高警惕。夜色下什么可能都有,那三千人既然出现了,还可能去而复返,毕竟有可能是白马义从,还得防范才是。”
他顿了顿,见还有人板着脸默不作声,好言相劝道:“我不让你们的人出去,也是怕这场大雨掩盖声音,太多人进去,敌我难明,反而容易出事。寇娄敦的确是去攻打营地了,可草原上还有九千人在,加起来就是一万七千人,还不算黄巾军那里可能投进去的兵力。真要乱起来,没有火把照明,大家自相残杀都有可能。”
这番话一解释,所有人的脸色都舒缓了一些,蹋顿心中却有些懊恼这群自以为是、不动脑子的家伙,随即想到那几个在这里招募到的幕僚,更加觉得烦闷,有些怀念起自己部落的首领大帅来,又想起颁下,想起寇娄敦,此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将那些人驱散时,倒是又有人进来汇报,说是其中一方追出去的两千人已经回来了,正从南门进入营地。
蹋顿点点头,暗自松了一口气,有人明事理提前回来,草原上的局势就能明朗一些,虽然仍旧很担心,但这个好结果,总会让他朝着更好的方向上设想。
看着那些首领大帅跑出去打听情况,他心中想着那位懂局势的首领的名字,想着此次回去右北平,要拉拢重用一下那名首领,下一刻,突然有声响自南面震天而起。
中计?!
脑子里只闪过这个念头,蹋顿寒着脸急忙抽刀冲出毡帐,出门还从一名亲卫腰间抢过号角,上马跑到营地南侧附近的时候,就发现南面的路已经被那名首领的两千族人堵死了。
最外围的人似乎想退、或者马受了惊想退、又或是被什么东西撞着进来……夜色让前方的景色有些模糊,熙熙攘攘的人马交错、人头攒动也让局势有些浑浊,但至少还是能够判断不少自己人的骑兵朝着营地里冲进来了,阵型明显乱了。
而已经在营地的骑兵或是反应不及,或是想要冲出营去,于是拥挤的道路使得这些骑兵不可控制地朝着周围的毡帐扩散,毡帐被撞破、撞倒,人被马撞倒、踩踏,也有一直严阵以待的人马被挤开去乱了阵型。
最远处则有厮杀声响起,周围号角声、叫喊声开始频频发出来,身边有人马跑过去帮忙疏散,也有人停在身边观看,有人似乎从那片混乱嘈杂声中听到了什么,喊道:“是白马义从!”然后视野中,远处一顶毡帐中突然有黑影轮廓显示,下一刻有马匹撕裂毡布冲出来,撞倒一人后,微弱的火光中那匹马上的骑士抬枪乱刺。
随着前进,在带走四条人命后马匹跌倒,那骑手滚动几圈站起来嚷嚷着“义之所至……”的口号,还在杀人,蹋顿冷着脸跳下马,走进一个毡帐内取了弓箭,然后站到帐门口,弯弓搭箭,箭矢在雨中急急而去,却射中了从一侧路过想要杀那人的一名乌桓骑手的马匹,马匹倒地,那族人也被那人毫不拖泥带水地一枪捅穿,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变故,望了过来,那明明暗暗的脸上,嘴型俨然是“多谢了……”
蹋顿气得还要弯弓搭箭,又有人马从一侧朝着那人冲过去,随后被那人拉了下去,马匹继续前冲,那人与族人就地滚了几圈,再起来的,已经是那名族人了。
蹋顿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了眉头。
只见更多的骑兵冲破毡帐从南面冲了进来,而那些原本戒备的人马、返回的骑兵、居住的族人……到了此时还没能够缓过来。
蹋顿将弓箭砸在地上,还想吹号,结果雨水顺着号角灌进喉咙,令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缓过气来,感觉那边的混乱有了一些缓解,黑着脸大吼:“通知下去!让其他几处营地的人不许过来!都不准轻举妄动!等我了解局势!”
话语中身旁有人策马出去,但更大的喊声自眼前响起,对方的攻击节奏显得更加刚猛了,好在有号角声自营地外传过来,让蹋顿隐隐意识到这个场面不算坏事。
不久之后,有人跌跌撞撞地找上门来,是之前追出去的三支队伍的其中一方首领——也就是草原上的乱局开始后停在一侧就地防御的那两千人的首领。
当那名首领察觉到草原上的乱战开始后,就在原地进行了结阵防御,但此后伴随着战圈中的不少人慌不择路地逃到他们那边,影响了他们那两千人的阵型,甚至有将他们也波及的可能,知道事情原委、心知留在原地没有好处后,这名首领就做出了选择。
只是他原本的意向并非是回来,他就是去追击那离开的一千黑山军而已,甚至还想着跟着对方到黄巾大营,然后用自己的两千人直接攻破黄巾军,也好用这等战功来争取自己归顺蹋顿后,能够领导上谷诸多部落。
倒是没想到,顺着对方之前离开的方向紧赶慢赶,竟然阴差阳错来到了自己人的大营,而且真正诱发这场变故的,其实也是他的部曲。
就在他刚刚率领族人机缘巧合地真追上了那一千黑山军的时候,那一千人正在营地外的两里地外远远观望,他也是刚刚才反应过来,对方显然是察觉到可能走错了路,只是当时的他来不及多想,或者说,他其实也以为这边就是黄巾大营,还想着一鼓作气,将那一千人连同黄巾大营一同冲杀掉,以至于那一千人铤而走险,直接朝着大营杀了过来。
知道事情的整个经过,蹋顿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尤其是寇娄敦那边的混乱被这名首领大概推演出来,让他心中一口怒火熊熊燃烧。
他们出了一万人,对方只有两千人,可是如今一万人被两千人冲散了,甚至一万人中还有两千自己人帮倒忙,听着前方还有白马义从的口号在响起,蹋顿愤怒地咆哮道:“给我杀光他们!不要俘虏!统统杀了!”
他说完之后,察觉到雨势渐息,随即在身边的诸多首领大帅中点了几个名字,语调高亢道:“你们四个各出两千五百骑兵!准备大量火把,把寇娄敦与咖辅给我找到!如果下雨了,记得你们这一万人不准再轻举妄动!等天亮!天亮之后,我等一同南下杀光他们!”
“如果……没有下雨呢?”有首领一脸的蠢蠢欲动。
蹋顿压抑着怒火,“没听到我说‘找到’?没说找回来?”
那些首领大帅急忙敛容出去,扭头就是喜形于色,看起来对于寇娄敦与咖辅的困境还颇有感谢之意。
而那些留在此处的首领大帅也是明白人,知道往后就要跟去右北平了,等若需要从头开始,他们去了那边毕竟算是外人了,说不定还要与右北平辽西那片的诸多部落争夺地盘,这等时候,有战功的部落肯定能得到蹋顿的优待,于是也纷纷流露出艳羡的神色,随后在蹋顿怒火中烧的脸色中急忙将各自的小心思收起来,望着还在焦灼的战斗,纷纷流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
许久之后,战事在包夹之下逐渐平息,有十名俘虏被抓了回来,蹋顿的心情在这帮人被歼灭后其实也没有得到任何的缓解,毕竟有零星的寇娄敦部曲陆陆续续地逃回来了,告诉他那边的状况并不好,而且这些人还是运气好跑回来的,实在是让他忧心那一万人的局面。
偏偏那一万人对如今的他来说极其重要,他不可能不管不顾,眼下又有一万人出发,尽管雨势小了,已经细如牛毛,但毕竟还在下,仍旧让他担忧不已。
此外,这帮偷袭的人也真的有白马义从的作风,作战简直悍不畏死,就刚刚那场混乱,他们这里起码也死伤了一千人,还有不少马匹受伤,其中还有一百人,据说还是被自己人踩踏才引起的伤势——会知道这件事情,还是有人过来告状。这等时候了,这帮人竟然还党同伐异,简直让蹋顿有连夜带着几个亲卫随着颁下等人的路径走上一遭的冲动。
而到得审讯开始,当蹋顿问起俘虏的来历后,当一名投降的俘虏慌慌张张地事情的经过说明白后,蹋顿遍体生寒,“你是说……公孙瓒在?而这样的人你们有四万?”
“对。不过马匹只有一万五,今夜出来了一万……还有七千人在大人的营地东面四五里的地方。蓟侯说,这是大人考虑不到的位置……”
之前蹋顿下令将人都杀了,不少同僚缴械投降后还是被杀,这人也是真怕了,所以知无不言,想要争取得到蹋顿的宽恕。
这句话原本倒也可能给他带来一线生机,毕竟这份情报极其重要,但蹋顿还来不及摆正心态好好考虑怎么处置这些人,营地南面,突然再一次传来喧闹声,而且这一次的喧闹声比之前的更猛烈。
“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白马为证!”
渐息的雨,荡起的风,远处响声震天,有人身着白马白袍、双头铁矛,鲜衣怒马,率领大军鱼贯大营。
与此同时,毡帐内有俘虏猛地跃起,朝着失神的蹋顿一头撞了过去,混乱乍然而起,又随即平息,连同那名极其配合、不断喊着“大人饶命、大人饶命……”的人,都被当场斩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