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大地轰鸣着,尘土在四周随着风疯狂鼓动,密密麻麻的马匹舞动着四肢从身边肆无忌惮地一掠而过,马群汹涌如潮,骑手鲜衣怒马……蹋顿怒吼着,涨红了脸,随后在轰鸣声中朝着身边几个吹号角的人发号施令,又跳下马,一把将一名凑过来的方才随着大部队一同过来的宁县那边的首领拽下马,咬牙切齿:“让他们给我停下!”
“……大人,我们的人……没动!”那首领摔在地上痛呼着,没有反抗,也在大喊回应,蹋顿左右望望,透过眼前川流不息的骑兵望向北方,这才发现那群骑兵只是分离出了一部分人追赶,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了过去,只是不久之后,当那些追赶的骑兵离开,他们这四百余人也被彻底包围了。
目测中,脱离过去追赶的骑兵起码也有两三千左右,而且那当先出来的两百人中,有五六十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显然是汇入了追赶的队列中,蹋顿如果没记错的话,刚刚就是那边有人当先在喊着追赶轲比能与刘正,距离有些远,也没看清楚人,但听声音似乎是某个难楼的亲信,之后也是那人率先带人过去追赶。
这群混账……蹋顿扫视一圈,心头愤怒不已,耳畔还在回响着自己的部落最严重的警告号声,望着密密麻麻的人虎视眈眈地将他们围拢起来,在号角声中无动于衷,他朝吹号的几人大喊一声,无果之后走过去将一名吹号的人推搡出去,“还嫌不够丢人!”
以往丘力居统治时期,三大部落唇亡齿寒,以丘力居所在部落——也就是他所在的部落马首是瞻,什么时候发生过这样威严扫地的事情,他们的部落还是丘力居发展壮大之后的,在三大部落中实力最强,以往便是几百人汇集的队伍吹个号角打个旗帜,都能让另外两个部落的上千人缴械投降、欣然臣服,如今难楼一死,那些以往唯唯诺诺的人倒也翻身做了把主人。
蹋顿知道自己资历不够,向来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凭借族内威望,还有诸多良好的决策,他以为自己已经收复了大部分人的人心,但眼下这一幕便如同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得他瞬间清醒过来。他做的再好,也是那帮老人在帮他撑场面,一旦脱离那些人的庇护,年纪轻轻的他,在旁人眼里,顶多也就是一个和善好欺负的人物罢了。
想来往后还得换个方针,或许回去之后就得惩戒一番树立威信,不过现在最重要的问题还是搞清楚具体情况,他望着那哭哭啼啼上来的女人,又望向几名脸色躲闪、似乎有些畏惧他的部落首领,又望望几个对他怒目而视的首领大帅,压抑着怒火仔细问了一番,等到那女人和几个首领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清楚,其中还不乏厉声质问,他才捕捉到这件事情的不寻常来。
“那些汉人说是我派过去刺杀难楼?”蹋顿变色,扫视一圈,“奇卢楼呢?”
“方才……被置鞬落罗带人追上杀死了。尸体就在那边。”有人指了指北面的草原,蹋顿呼吸一滞,考虑着奇卢楼这么久不回来可能存在的被软禁、被拖延种种原因,这才想起刚刚喊话的那声音就是置鞬落罗,不由心中一凛。
上谷一带的部落本就与鲜卑有不少来往,昔日丘力居、难楼刚刚崛起的时候,难楼就是靠着在檀石槐的庇护下壮大势力,其中那置鞬落罗便是主张亲附檀石槐的代表人物,后来难楼归顺丘力居,却也没和檀石槐断了来往,以往置鞬落罗还被难楼派去和檀石槐一同南下侵犯汉土,可以说,置鞬落罗便是难楼交好鲜卑的纽带。
此后檀石槐一死,鲜卑分裂三部,蹋顿记的没错的话,难楼为了避嫌,也没有和置鞬落罗太亲近了,但置鞬落罗依旧在难楼的默认下与鲜卑东部蒲头、步度根那帮人接触。其中的一些门道,蹋顿当然是清楚的,只是如今难楼一死,置鞬落罗的举动可就让他有些不安了。
虽说鲜卑乌桓拥有世仇,双方之间口角不断、战争不休,但蹋顿知道,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也是大汉号令他们不断抵御鲜卑从而造成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甚至就是汉人一力促成,来防止他们这两个同宗同源的民族相互融合,在北方形成大患。
如今的局面,蹋顿其实也暂时不奢求与鲜卑和好如初,那样会得罪太多人,但这并不表示着他乐意看到轲比能死在置鞬落罗的手里。尤其是当下上谷一带的乌桓人因为难楼的死对他尚有猜忌,这很有可能导致上谷整个大部落在置鞬落罗的带领下投靠蒲头、步度根,而轲比能的死,也会让鲜卑中部以及亲善轲比能的鲜卑人报复乌桓,牵连到他们,甚至东西两部的鲜卑部落瓜分中部,随后带来的局势变化,是他不敢想象的。
一旦鲜卑变成两部,双方之间是可能会互相进攻,却也可能合作,合作的话,他们这些乌桓民族生存的并州、幽州就会变得很麻烦,而就算是双方没有合作,鲜卑任何一方部落的壮大,其实一样会给局势带来动荡,再加上刘虞的不作为,公孙瓒的南下,整个局势都会变得一塌糊涂。
更不用说刘正如果也死在其中,意味着汉民受到他们乌桓的牵连而死,即便刘虞真的继续保持沉默的态度,也会让整个幽州的汉民内心对他们这些乌桓人的仇恨触底反弹,到时候,他们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不打就失去威信,打的话,他还有掌控力的两部,会不会继续分裂,导致乌桓三部彻底分崩离析?
夜风微凉,他微微战栗了一下,脑子清醒过来,望了望南方正色道:“我现在没法证明人不是我派人杀的。这件事情我迟早给你们一个交代。但现在我需要阻止这场意气之争,谁跟我一起去拦住置鞬落罗?”
不少人沉默下来,连同几个对他还算友善、这两天也和他相处在一起的宁县首领、大帅也不由沉默,见此一幕,寇娄敦不由怒喝道:“用脑子想一想,如果我们要杀难楼,有什么好处!蹋顿大人已经暂理三部事务,平白无故夺什么权?”
“……与楼班大人争权啊。”有人出言道。
蹋顿嘴角一抽,“楼班要长大,起码还需要六七年的时间!这六七年我要是经营好,还怕没办法收服人心?有和连身死,儿子尚幼,以至于蒲头夺权导致鲜卑分裂的前车之鉴,我有必要这么蠢,通过这种方式,在这种时间来谋取利益!我就算要做,你们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来围攻我们!”
不少人领会过来,脸色微微舒缓,其实在大多数人心中,蹋顿会谋杀难楼的可能性很小,琢磨出来的动机实在有些牵强,大家原本也不怎么相信,但也不是没有人一直不服蹋顿,这时顶撞道:“谁不知道你很狡猾?那也有可能是你故意安排这种局面,来收服人心。”
有人点头附和几句,其中倒也难说会不会有置鞬落罗的人在里面,甚至其余也心怀叵测的人,蹋顿听着这种耍无赖似的假设,不屑一顾地望向几个沉思的首领、大帅,“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杀难楼!他们也不能死!鲜卑中部就算没了轲比能,还有莫护跋!就算莫护跋也倒了,其他两个部落侵吞,那些散兵游勇也足以重创你们!而到时候,没了我们相互依靠,你们去巴结谁?真的要像狗一样去舔蒲头、步度根的脚趾?!”
“在这里,我们一样活得忍气吞声……”
有人反驳一句,但大部分人都心中不屑,相比较鲜卑人对他们的痛恨,很有可能把他们都当成奴隶,汉民其实已经相对照顾他们了,因为需要用到他们,很多时候其实也很在乎他们的意思,尤其是刘虞坐镇幽州后,他们在蹋顿的带领下与刘虞交好,得到了足够的好处,日子也安宁,就算仍有一些小矛盾小纠纷,却也不是忍气吞声那么不堪的程度。
对于那些无理取闹的人,蹋顿没有再说什么,翻身上马,大喊道:“愿意走的跟我走!”
他说完就纵马朝着包围圈的南面当先冲过去,寇娄敦等人当即跟上,昏暗的夜色下,蹋顿一人一骑显得决然无比,位处包围圈南面的骑兵有些犹豫,但没人朝他们发号施令,在蹋顿寒霜敷面般的表情之下,他们不由露怯,让出一条路来。
紧跟着,陆陆续续有人跟上蹋顿寇娄敦等人,但原本留在此处的四百人也只分出两三百人跟了上去,从高空看过去,在六七千人中只分出去这么两三百人,显得极其稀少。
在场的诸多首领左右望望,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咬牙跟了上去,紧跟着,所有首领、大帅反应过来,也都朝着南方赶过去。无论是哪一方的,至少当下,置鞬落罗和蹋顿,都朝着那边追了过去,他们自然还得赶上。
只是其中不乏有人冷笑起来,蹋顿碍于大家的敌意不敢第一时间就强硬,拖延的这段时间看起来不长,却也足够围追堵截发生一场战斗了,等他们赶过去,就算轲比能没死,那也有好多轲比能的心腹首领、大帅会折损在这场战斗中。
再加上那些汉民还要受到马车的拖累,总有人为了马车也会发生战斗的,到时候,汉民和轲比能的部落都死了些人,有可能的话,再顺势将蹋顿或是寇娄敦干掉,上谷一带的诸多部落可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
天一旦黑下来,那仿佛就是几个呼吸的事情了。
西方的远山还有微光,但草原已经统统被夜幕染得模糊不清。模模糊糊中,大批的骑兵还在追,刘正轲比能的部队也还在跑。
当时撤退的时候,刘正与轲比能都算站在队伍的前方面对那些骑兵,但当撤退时,前队变成了后队,他们几个人就直接处在了队伍的最后方。
此时他们身后数百步的距离有相当数量的骑兵在追赶,但更多的还是两侧——那些骑兵分出了两翼,逐渐有将他们包抄起来的架势。
会有这样的局面,倒也是刘正的部队在撞见朱明等人的车队后,速度难免降低了下来,而且事实上这时候马车也已经被追上,甚至已经与刘正等人并排而行。
雷鸣般轰隆隆的铁蹄声中,荀攸驾驭着疯狂奔行中车轮嘎吱嘎吱作响的双马马车,大喊道:“不行!我们拖累你们了!跑不了了!德然!准备上上上上吧!”马车颠了一下,他的话语在风中颤抖得厉害,然后又喊道:“轲比能大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等时候,还请你与德然相互扶持!可不能自顾自的,然后被各个击破了!”
狂风中其实根本听不清荀攸说的多少内容,但轲比能内心早就有和荀攸一样的想法了。
他们只有五百多人,在这些人围拢过来的情况下,根本是杯水车薪,唯有与刘正的四百人合起来,才能有活命的可能。
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他们这九百人有一战之力,毕竟那些追兵很多看上去也就是凑数的,他的身边那些人可都是精锐,而刘正的队伍至少精神面貌上就堪称上等,可天色一旦黑下来,很多事情往往不是技艺能够决定的,夜色下人数越多,反而越能起作用。
更何况九百人罢了,此时他也不知道那些乌桓部落到底有多少人追上来,相较于目测的八九千人,他其实对于这九百人也没多大的信心——他根本没想过与那些追兵拼命,更不用提击破敌人这种不可能的事情了,只等着让大部队上去阻拦,然后与刘正等寥寥几人杀出重围。
也是在这样的心态下,他一直留意着刘正,毕竟青云上了马铠,增加了负重,便是良驹,能一直冲锋,体力也未必跟得上,再加上刘正本身也穿着铁铠,骑马其实负荷也比较大,此时荀攸的马车又落了后,他甚至听到小卢毓惊慌失措的尖锐痛哭声断断续续。
而后方那些骑兵可差不多要追上来了,他不相信刘正会一直逃下去,他其实也在等着刘正出手……老实说,如果万不得已的话,他甚至有心让刘正的部队当挡箭牌,自己带人逃之夭夭,此时与刘正等人并驾齐驱,其实也是怕自己带人先走一步,刘正给他来上一箭。
狡兔三窟嘛,他虽然也有些欣赏刘正,但也还没情投意合到要生死与共的程度。
也是在荀攸喊完没多久,刘正突然将霸王枪猛地卡在马鞍一侧的两个扣子上,拿起大弓,从一只箭筒里抽出一枚稍显不同的箭矢,弯弓搭箭,朝着队伍前方的上空猛然一射!
“聿聿聿……”
箭矢升空,有哨声在风中尖锐的扬起。
与此同时,视野中,四百余骑兵头也不回、不约而同地拉着缰绳降低了马匹的速度,随后将武器扣在马鞍上,搭弓引箭,整齐划一地背朝过来。
轲比能瞪大了眼睛,神色呆滞,缰绳下意识地一拉,马的速度也不由降了下来。
突然,一声“希聿聿”的嘶鸣声骤然响起,狂暴无比,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就见刘正的坐骑骤然落后,消失在马车的格挡下,紧跟着,四百余枚箭矢骤然升空。
箭如飞蝗而去。
关羽猛地以最快的速度掉转马头,望了眼他,突然横刀暴喝道:“随我杀!”
长须狂舞,衣袍猎猎,关羽跃马而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