蹋顿方才说的是乌桓如今的处境。
在他口中,北有素利、厥机等鲜卑部落,东有公孙度,幽州之内还有公孙瓒屡屡找麻烦,乌桓三部中最东面的一些部落如今等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与此同时,随着族人的日子每况愈下,他与楼班在乌桓之中的威信也越来越低,乌桓不止有了反对的声音,甚至还出现了小规模的叛乱。
这番推心置腹的言论,蹋顿说起的时候一脸的无奈,最后一番请求,也显得极其诚恳,要是没点见识的人,得蹋顿这么一个异族首领知无不言,还虚心请教,说不定还真指手画脚一番,可刘正却是知道,这厮这番话,摆明了是在把自己当成那种狂妄自负的白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如今刘正已经能与刘虞、公孙瓒、轲比能这种一方诸侯一般的人物勾心斗角,身上还身负圣旨,即将上任虎贲中郎将,层次算得上已经与普通人不同,甚至在寻常人眼中堪称权贵。
但刘正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论个人武力,他自然不惧,但论起明面上的总体实力,想来在刘虞公孙瓒等人眼中,他不过就是只蹦跶的蚂蚱,刘虞公孙瓒他们真要不顾一切地动手,他也只能被踩在地上,遭到无情碾压——如今的他,只怕在大多数人眼中,都还只是一个在卢植庇护之下,靠着中兴剑玩弄小聪明的人物。
当然,刘正知道自己布局多年,暗藏在各处的暗子已经不少,要是拿出来,足以惊掉那些人的下巴,但至少他还没暴露出来,如今明面上的硬实力,根本不足以让人忌惮,然而就是这样的情况下,蹋顿却对他推心置腹,而且似乎还放到了很高的位置上。
这代表着什么?
如果他与蹋顿相处许久,倒是有可能预示着蹋顿的认可与重视,但初次见面,对方就来这一套,不是明摆着想要利用他?
刘正甚至能够想到,自己之前阻止公孙瓒覆灭天使,此后还来上谷招惹轲比能,在蹋顿的理解中,自己说不定就变成了那种自命不凡,妄图成为幽州第三大巨头的人物,所以也想着在自己地方借势。
刘正自知自己的底子虽然薄,可大小也算个人物,还是与公孙瓒以及刘虞都沾亲带故的人物,所说的话,当然还是有点作用的。
而蹋顿想要套出他的话,无非就是等未来刘虞和公孙瓒追究的时候,就把他推出来当替死鬼。
这样一想,刘正心中腹诽,一脸同情道:“蹋顿大人的遭遇,刘某深感同情。只是,刘某便是真上任了虎贲中郎将,也不好管你们乌桓的事情啊。这是护乌桓校尉和刘使君的事情,蹋顿大人过来问我,不合适吧?”
“刘公子何出此言。你我定然会成为合作伙伴,往后便是朋友。朋友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某也是真的为了此事焦头烂额了,就怕部落造反,以至于昔日丘力居大人与张举犯下的荒唐事重现幽州。那样一来,某可是有负于刘使君,刘公子深明大义,也不想看到幽州百姓遭遇这种兵祸吧?”这是打感情牌了。
刘正点头,脸色凝重:“你这番请教可是病急乱投医,便是说,事态真的刻不容缓了?”
蹋顿慨然道:“公孙度不知道发什么疯,征讨富山贼回来,也不让高丽句、扶余的援军返回,集结近万铁骑朝着我等发动过几次攻击。素利那边也不好过,还派人过来要求我一起反攻,可我怎么打?我就想让族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最好一个都别死,何况我们就是普通百姓,怎么打得过公孙度的部队……于是惹得素利也朝我们发泄怨愤,我们只能不断避让。”
他摇头一脸沮丧,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如今公孙都尉与我等有误会,刘使君又一贯不愿动兵,我等想来想去,只能逃到渔阳一带。可迁居哪里是这么简单的,已经习惯农耕的,买田、买房子,都要钱,还在游牧的,迁居过来后草原还得重新分配,这都是会引起纠纷的,还有顾恋久土的,也不想搬,困难重重之下,我本来已经绝望了……”
他望向刘正,敬仰之情溢于言表、逐渐明显,“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阎志跑到我那里去了。我一听说子干公,就想着过来请教,后来一路上才慢慢知道刘公子与刘使君、公孙都尉的关系,而且也知道了刘公子在幽州百姓心中的分量,因此,便想着你与子干公能帮我在刘使君与公孙都尉之处美言几句。”
蹋顿说到这里,拱手作揖道:“若他们能出兵平定鲜卑和辽东董贼爪牙的兵祸,我等定然鼎力支持,出钱出人,也会尽心尽力。便是退一步,能帮忙安顿好我乌桓临近战区的百姓,安抚住各部落人心,某也感激不尽。某实在不想那些部落中的恶徒毁了幽州,也毁了我乌桓在你们心中的形象。还请刘公子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借兵讨贼……
迁居幽州腹地……
刘正想着,回味着那句“必有重谢”心中鄙夷,一脸严肃地扶了一把蹋顿,“大人不必如此,若事态当真如此紧急,刘某自当义不容辞。”
他话锋一转,有些为难道:“只是说服刘使君与伯珪兄出兵,绝对不是小事,我与伯珪兄还要南下,只怕留在此处的兵力不够。此事还得商讨一番。就是不知道,若出兵北上,大人能出多少人?若迁居的话,又能有什么保证?还有就是,想要群策群力,不管是说服伯珪兄,还是刘使君,都是需要上下打点的……”
“这个自然!刘公子尽管放心!”
蹋顿一脸惊喜,想了想,说道:“至于出兵出多少人,还有迁居的事宜,还得某与诸位首领商量一番……只是,刘公子当真要南下?公孙都尉也决定了?”
“中原混乱,幽州如今流民诸多,蹋顿大人莫非看不见?”
刘正叹气道:“如今到处都是兵荒马乱,刘某身为汉室宗亲,又岂能坐视不理。至于上不上任虎贲中郎将,还得看董卓是否会幡然醒悟,重塑朝纲,匡扶陛下。如今么,也只好随伯珪兄先南下望望局势,尽尽心意了。”
他望了眼身后的营地,笑道:“这不,其实这次过来,也是想着让轲比能大人帮帮忙。没想到他还挺慷慨的,让郁筑鞬整个部落都随我南下了。想来也是想要交好伯珪兄……哦,若大人也能如此,昔日你们不是也出兵帮家师平定蛾贼吗?有家师书信,加上刘某美言几句,想来便是有天大的误会,伯珪兄那里也会承你们的情了。”
蹋顿恍然,一脸敬佩道:“还得多谢刘公子一番提点,某这便回去商量,若有可能,某定然让族人助你们一臂之力,同时也可解了我等无处可去的燃眉之急。”
随后两人又说笑几句,算是相谈甚欢,便也各自离去。
刘正转身没多久,就一脸深笑。
另一边,蹋顿也深笑起来,寇娄敦方才听了个大概,此时有些疑惑道:“大人笑什么?”
“其一,刘虞决计不会出兵,那就只能动公孙瓒的人,他消便是我涨,你说我高不高兴?”
蹋顿笑道:“其二,我等若迁入渔阳,与蓟县一步之遥,平日里还能与汉民接触,乃至通婚,你说这等利国利民的事情,我高不高兴?”
他扫向那三三两两围拢在一起的百余乌桓人,神色微微有些凌厉起来,“其三,将那些不安分的统统赶去中原,不服从便杀,服从也能借汉民之手排除异己,更甚者,中原地图也能更细致,你说我高不高兴?”
寇娄敦恍然大悟,却忍不住扭头望了望刘正远去的背影,皱眉道:“大人,此人昔日射杀天使,如今胆敢制衡公孙瓒和刘虞,便是有些狂妄,也算有几分真本事吧?他身边那荀氏族人又是荀子的后人,绝对胸藏兵甲,又有卢子干这等国士在侧,我总觉得……你可能在与虎谋皮。”
“与虎谋皮?刘虞与公孙瓒是虎,他?”蹋顿扭头望了一眼,神色玩味地看着整个营地,“你当真以为一头老虎也算老虎了?万人敌便当真能与一万人敌了?”
他点点太阳穴,又摊开手,“除了聪慧,我们能够被人重视,最重要的还是手中的力量。”
拳头在话语中用力一握,东面突然烟尘四起,有大队人马过来,轰鸣的马蹄声中,有号角声随之越来越近,蹋顿望着那边,伸出手指点了点,傲然一笑道:“这才是虎,虽然也只是虎的一根毫毛。”
随着五百多名有男有女的乌桓人带着辎重过来在附近安营扎寨,荀攸被吵得不得安宁,出门望了一眼,见一侧染涟有些迟疑地望过来,会意过来,笑着将刘正的衣服交给她,然后听着卢毓询问染涟为什么要给刘正洗衣服,洗衣服是妻子给丈夫做的事情,看着染涟红了耳朵,饶有兴致地打着哈欠进了门,眼角余光最后一次看向乌桓那些人的时候,右手大拇指下意识地抹了一下胡子,笑容戏谑。
……
蓟县州牧府。
书房内,刘虞跪得散漫,目光也有些恍惚,那张温文儒雅的脸却显得格外的凝重。
案几对面,邹靖跪坐得极其正式,一本正经的脸上却时不时闪漏出一些紧张忐忑。
邹靖身旁,正有一名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说着什么。
那年轻人衣着简陋,长相却格外儒雅,便是面对刘虞与邹靖,谈吐依旧毫无怯懦之感,显得颇为从容。
在他身上,此时正有一股幽然的香气飘散到刘虞和邹靖的鼻尖,那香气仿佛有着特殊的魔力,让人闻之精神安定。
也不知道年轻人又说到了什么,刘虞的目光汇聚光泽,随着思索时眼眸下意识的眯起,常年位居高位之后蕴养的凌厉气质难得一见的显露出来。
邹靖的目光随之躲闪,还有些钦佩身旁这位年轻人的从容,一想到对方“王佐之才”的美誉,结合此时对方的不卑不亢,以及口中事无巨细又骇人听闻的计划,心叹果然有几分名副其实的味道。
不过,这个念头终究只是分神恍惚之下的产物,到得收敛心神,邹靖叫苦不迭,觉得身边这人简直比刘正还要难缠,甚至更要麻烦。
毕竟年轻人姓荀,叫荀彧,是荀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也因为荀彧的背后代表着闻名遐迩的荀氏,显名于外,碍于荀氏的面子,刘虞也不会严惩荀彧的口不择言、胡作非为,可这并不代表着牵扯其中的自己可以逃过责难,邹靖一想就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回家打探动向,直接过来汇报了,兴许就碰不到对方,也不用引荐对方过来,更是不用听到这种足以让他丢了官位,乃至丢了性命的计划。
待得荀彧说完,书房里沉默了许久,半晌后,有声音幽幽地响起。
“文若,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刘虞的脸色显得有些平静,但邹靖知道,刘虞一向喜欢笑,尤其是面对下属与晚辈,一张笑脸总是让人如沐春风,反倒是平静,那就说明有问题,而平静的时间越久,越是说明刘虞真的很生气。
荀彧拱手正色道:“明公,彧便是在说功在千秋,让明公名垂青史的大事。”
“名垂青史……”
刘虞慢悠悠地念叨一句,直视荀彧的眼眸,“我便是什么都不做,一样能名垂青史,为何要听信于你,陷整个幽州于战火之中?”
他望了眼案几上的地图,“刘某好不容易将幽州经营起来,如今中原凋敝,百姓无处安生,幽州便是他们的乐土。你知道你这个想法会让多少人受难吗?便是如今客居涿县的你,都可能随着这个计划的急转而下,死在其中。”
“乐土?”荀彧似笑非笑道:“不见得吧。若真是乐土,德然何以去找轲比能要个公道?田约何以在上谷郡受鲜卑劫掠?辽东太守公孙度,又何以不听明公的号令,敢私自屠灭辽东百余豪族?辽东自秦以来,便是幽州的领土,明公如今身为幽州牧,总领幽州事务,又是当朝大司马,总领天下兵马,又何以连区区太守都不能心悦诚服?”
邹靖微微变色,刘虞却面不改色,语调平静,“你在说我掩耳盗铃?”
“彧若当真怀有这等心思,定然直抒胸臆,毫不私藏。明公素来有容人之量,彧仗义直谏,又有何惧?”
荀彧洒然笑道:“乐土之说,幽州上下定然无一人不赞成此等说法,相较于其余各州,如今幽州各处也是一派祥和,类似郁筑鞬那等事情,已是极少。老实说,荀某自知所说之事,可谓特例。只是,这便不是在藏污纳垢?一幅上等的画上突然被滴了一滴小小的墨汁,明公当真觉得这滴墨影响不了整幅画的品质?”
“可我总不能因为这滴墨,便要改了整幅画,改不好,整幅画便毁了。”
“那便请精于作画之人。”
“精于作画的,还要忙着修改更大的一副画。”
“呵,是那作画之人与明公颇有间隙吧?”
见刘虞语塞,邹靖偷偷拉了拉荀彧的衣袖,荀彧置若罔闻,继续道:“可作画之人不止一人啊。明公,画总有旧了坏了的时候,你就当真甘愿这幅画传下去,他日没人能够休整?信不过别人,怕人起了贪心,又或是将画搞砸了,那便找个能信的画手,亦或找能信的人培养。”
刘虞还是沉默,荀攸见状,有些谦卑地叹气道:“明公,实不相瞒,彧与许多人一样,未尝没有觉得明公有昔日殷商之前的儒人风范。”
殷商之前的儒人就是给人祭祀的术士,为了赚钱仰人鼻息,阿谀奉承,性格柔弱至极,这分明就是一种讽刺,邹靖闻言急忙喝道:“文若!还请自重!”
荀彧拱手还要道歉,刘虞突然哼笑一声,随后望着荀彧大笑起来。
荀彧愣了愣,邹靖也不由一怔,刘虞抬手按在地图上,目光灼灼地瞪着荀彧,“好一个儒人风范!文若,我且问你,你这番说辞,到底是为谁在说?”
荀彧心头有了某种预感,笑容谦卑地拱手道:“明公明鉴。彧求见明公一事,德然还真不知情。”
邹靖呼吸一滞,望着地图嘴角微微抽搐,没有刘公子参与……也就是说,这荀文若的野心,比刘正还要强啊!
刘虞也愣了愣,随后开怀大笑道:“好!甚好!邹校尉,将文若引去见赵别驾,封辽东太守,授太守印绶……”
“主公!”
邹靖大惊失色,辽东太守,跟公孙度争?
“谢明公!彧便不劳烦校尉了。”
荀彧却急忙施礼,也不等邹靖,随即起身躬着身子急退离开。
“文……”
邹靖喊了一声,见荀彧溜之大吉,一脸惊骇地望向刘虞,还要求情,就见刘虞望着案几上的地图苦笑不已,“这荀文若当真是要了我的命……他刘德然还知道权衡一番,此子竟然叫我吞并鲜卑、扶余和高句骊……”
刘虞望向邹靖,一脸苦涩道:“邹校尉,刘某的性子当真如此羸弱不堪?值得他如此下猛药激将?”
邹靖很想说是,但察觉到刘虞的言外之意,也有些振奋,“主公当真要对公孙度动兵?”
“尚未决定。”
邹靖闻言一愣,就见刘虞意味深长地笑道:“看他们这些后生晚辈啊。我这软骨头,顶什么用?嗯,还得仰仗邹校尉这等身经百战之人从旁协助他们了。”
邹靖大喜,随即跪倒在地连连称诺,刘虞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挑眉问道:“对了,他方才进来时,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他来之前当时正在见谁来着?”
“……黄邵。”
邹靖说得委婉,刘虞笑了笑,脸色莫名地嘀咕道:“就是公孙瓒嘛……这么避讳干什么。刘某当真不弱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