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当然不可能乱国。
类似的蛮夷巫医倒是能乱,每战必卜,虚报天意,让蛮夷侵犯大汉以谋私利。
作为汉人,能成为方士精钻方术,便代表着没有入仕的机会,又怎么可能乱国?
乱国的反倒都是士人,都是有兵之人,都是如卢子德那般富有野望又家底干净之人。
他们这些求长生的卑微贱籍,能在乱世中保全自身已然不易,怎么可能自视甚高,贪慕过多?
那张角三兄弟不就是最好的反例?
左慈想着,面容柔和起来,走到卧房一侧拉开黑色帷布,内里的木笼中有鸽子咯咯叫着。
他在布绢上写了信,塞进木管封好,随后拿出一只鸽子,将木管牢牢系在鸽腿上,摸了摸鸽子的脑袋,打开窗,喃喃自语道:“飞吧,用力的飞,畅快的飞!”
双手用力一震,鸽子扑腾着翅膀远去,左慈目光迷离,想着鸽子即将见到的那道器宇轩昂的身影,想着离开雒阳时对方那番狠辣阴厉的言谈,觉得世上竟有比他还要狠辣隐忍之人……
真是三生有幸!
鸽子飞出村子,蹲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写着《三字箴言》的芙儿小姑娘抬头看到了,舔了舔嘴唇,眯眼憨笑道:“娘,又有肥嘟嘟的鸽子飞出去了,能不能帮我射下来?我好想吃。”
“还真是性本恶,什么都想吃……等你什么时候长高了,就给你射下来。”
妇人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琢磨着女红,只是笨手笨脚地被针刺了好几下手指,幸亏指尖上尚有老茧,一点都不疼。
芙儿叉腰冷哼一声,撅着嘴气呼呼地追着鸽子跑出门,但鸽子有翅膀,怎么也比她的两条小短腿快,待得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童趣十足地大呼小叫着追出村口,那鸽子早就飞远了。
鸽子飞啊飞,一路翻山越岭,时停时飞,到得夜幕降临,它飞到一条道路旁休息,突然被一道利箭刺穿身体。
有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背上弓,打着哈欠走向鸽子,揉着眼睛朝着一侧篝火旁的三个年轻人埋怨道:“这绝对是最后一只了!方才那路过的老丈也说快到良乡,涿县也近了,季匡叔父能忍你们耽误时间,我可不管你们还长不长身体,都得给我……咦,有信!”
篝火照得一旁的两辆马车影影绰绰,那背弓的男子察觉到异常,扯下木管快步走向其中一辆马车,三位年轻人举着燃火的木柴围上那背弓的男子,嬉皮笑脸地一边探头张望着那块小小的布绢,一边还叽叽喳喳拍着马屁。
“就是!田国让,你能不能不吃了?年纪最轻,倒是最恬不知耻!学学孔北海就这么难?你看都把子义兄给惹恼了……九二?这必是贼人情报啊!子义兄着实不凡,竟机缘巧合拦截了这等机密!有大气运啊!”
“那是,东莱太史子义天下无双,昔日于雒阳玩弄州吏于鼓掌,可是有勇有谋得很。能得刘公子那等人杰仰慕,还让我等千里迢迢慕名而去,岂是浪得虚名的?那气运,又岂是你田子泰能比得了的?看什么看?就知道欺负我,明明是你吃的最多,阎兄!往后不给他吃!”
“呵呵,阎某也就这点炙烤本事,弓箭可着实不及子义兄分毫。子义兄摸黑都能一箭了结了这只鸽子,还正中要害,阎某着实佩……”
“你们三够了啊!曲意奉承,累不累啊?鸽子拿着,都滚一边去!”
名叫太史慈字子义的男子被这三名油腔滑调的年轻人说得哭笑不得,走到马车边,将布绢递给探出头的一名中年人,“叔父,你看看,九二,莫非是卦象中的见龙在田?”
那中年人接过布绢望了片刻,颔首笑道:“应该便是了。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吉兆。哈哈,既然被我等拦下来了,这吉兆可归我等了。此行当是一帆风顺,兴许还能遇到贵人相助。”
“呃,于寄信之人来说,怎么都不算好事吧?飞鸽传书,会不会是军情?”
“不必多想。军情只有人来传达才最安全,用鸽子的,必是无关紧要的报吉无疑。顶多便是收信之人等不到,可能难以释怀……只是此鸽落难,那寄信之人实属时运不济,想来临时有变,我等还算帮他瞒了下来。哈哈,说笑说笑……连番赶路,子义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好。还得劳烦叔父与叔母再多等片刻。”
太史慈扭头瞪向一旁眉来眼去的三名年轻人,咬牙切齿道:“还不过去吃你们的?等等可别再哭着喊着饿了。”
一名年轻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子义兄,‘贵人’二字……说的不就是我等吗?”
另两名年轻人立刻接过话茬:“对啊,纵使不是我等,那也与刘公子有关。”
“国士待之,国士报之。子义兄,既然有此吉兆,阎某本想着到了涿县由荀家公子提及,如今也不想瞒你了。其实……咳,管大哥一个月前南下离开,并非青州有事,而是去了东莱,请了令堂过来。”
太史慈呼吸一滞,“我娘恋旧念家,又是体弱多病,你们……”
“五禽戏傍身,医师随行,何来的病?”
“你去年得罪州吏,避难辽东,令堂心中也会惦念啊。管大哥亲自带人护卫过来,听说还有郑大家的弟子会随行而来。便是走的慢些,安全定然无忧。子义兄安心啦。”
“对啊!天气热了,东莱不如幽州凉快……不对,听说东莱也临海,天气应当差不多。啊,对了,青州那片都是山贼土匪,令堂一路过来……”
太史慈嘴角抽搐,“田国让,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没说错啊。那些人管大哥认识!还有冀州黑山军,听说也仰慕刘公子!令堂过来安全绝对无忧,留在那里无人帮衬才会出事。”
太史慈闻言黑着脸坐上马车,拉过缰绳,“我奉劝你们最好叫刘公子派人把我娘送回去。此趟我若自下邳回了黄县,见不得我娘……”
“为什么啊?令堂总要有人照顾。东莱郡兵荒马乱的,她又是一个人,你莫非……好啊,你就是想依仗护送季匡叔父的功劳,以此接触避难淮浦的刘兖州的弟弟刘繇对吧?然后再以此向刘兖州谋职位,还想着到时候把你娘接过去!”
“没错!我想给我娘过好日子,有错吗?刘公子能得管师夸奖,得慈明公青睐,我是佩服。可他得刘幽州忌惮是事实,一介白身也是事实。他要派人在黄县保护我娘,某说不定还真承了情。可今日你们说他将我娘接过来,实非君子所为!如此名不副实之人,某不愿……”
“子义稍安勿躁。”
那中年人突然出声道。
太史慈望过去,便见那中年人笑着摇头道:“你莫非忘了,来时路上,我等听说公孙都尉准备南下会盟酸枣,此间还流传刘德然也会前往的消息。”
兖州刺史刘岱也会领兵过去酸枣的事情太史慈早已知晓,结合此事,不由皱眉道:“我等与刘公子一起同去?”
“不错。刘德然派那管亥前来与你交好,这三位公子与刘德然素未谋面,竟已痴狂到如此程度,还为了他在你身边纠缠了三月……如今刘德然昔日那些流言蜚语与荒诞事迹,你应当知道不少,难道当真一点不好奇?哈哈,刘某倒是好奇的很。”
中年人笑了笑,“此番辽东一行,你在幼安门下也收获不少,与刘德然也算有些师门情谊。既然他动用如此手段,想来是爱才心切。我等不若去他府上坐坐,正好一睹我刘家儿郎的风采。到时你也可以说明志向,做个了断。”
见那三名少年连连点头附和,太史慈迟疑道:“可一路南下,我等便是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无妨。这是我欠的。来日我来还。刘某还有一家老小,能多一份助力自然开心。况且,还同为汉室宗亲,正值人心离乱之时,刘家后生晚辈,值当我见上一见。兴许,还能目睹荀家‘王佐之才’,与他论论想法。”
那中年人摆摆手,望向三名年轻人,佯怒道:“他刘正让你们邀请子义我能理解,可刘某比他差了?怎么这一路就没见你们奉承奉承我?”
“……叔父还用奉承?‘一龙’三贤,管师与华歆割席断义,邴师又与管师交好,等若自断了龙头。邴师和管师还和叔父交好,此行叔父能逃出辽东公孙度的爪牙,还多亏了二位老师相助。那还不是……”
一名年轻人转着眼睛说了一半,抓耳挠腮,另一名年轻人立刻道:“还不是二位老师尊重你?刘公子早就说了,你就是新的‘一龙’龙头啊!再者,你与邴师都是勇略雄气之人,堪称……”
见那年轻人迟疑片刻,第三个年轻人立刻霸气道:“堪称北海双雄!叔父还是汉室宗亲,管师还是刘公子师叔呢,刘公子早就听说过与他姓名相差无几的叔父你了!”
见终于圆了回去,那最后说话的年轻人高兴道:“阎兄,你快去烤肉!快给季匡叔父……”
“田国让,吃死你算了!没看到叔父这话里的意思?还吃!赶路了!快快快!趁着月色好,过去涿县再休息!”
“早知道叔父会开口挽留,咱们这一路上竟然还拖延时间想各种办法!好蠢!哈哈哈哈!”
“可我……好吧,就是可惜了那只鸽子……既然不吃,干什么射它啊!人家等急了怎么办……”
看着三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上了另一辆马车,太史慈与那名叫刘政字季匡的中年人对视一眼,表情都是错愕不已。
马车内有人梦呓一般地疑惑一句,刘政拍了拍太史慈的后背,缩进马车小声说着话。
太史慈抖了抖缰绳,马蹄声渐起,在月光下的官道上轻快地回荡起来。
……
月光如水,星空璀璨,沮阳附近的村庄外,也有一匹马披星戴月西行而去。
随着马蹄声回荡天际渐行渐远,卢植扭过身,哭笑不得地望望刘正,“倒是为师被你蛊惑,忘了田仲承身份特殊。”
他沉吟道:“邹校尉所言不虚。郁筑鞬追杀田仲承,往小了说是谋取私利,往大了说,便是在讨好公孙度,也是在讨好受到公孙度威胁之下的素利、蹋顿。”
“轲比能是能服软,可公孙度得讯未必不会借机生事,蹋顿与素利也未必不会拉拢郁筑鞬,以及与郁筑鞬同样轻贱汉民、不服轲比能的那些鲜卑部落首领。还有难楼,还有刘使君……呵,人心叵测啊,都是聪明人,总会想着在棋盘上落上一子。邹校尉急着回去,是真的忠臣良将,也是真的在为你考虑。”
送走的就是邹靖。
刘正与卢植在书房聊了很久,此后终于记起邹靖,待得卢植不好意思地拉着邹靖用过晚餐后,还没来得及带着邹靖前往沮阳城外近来新开的夜市逛一逛,邹靖就打算告辞离去。
刘正卢植挽留了许久,邹靖便说了一些自己的见解,卢植刘正一听也知道依照邹靖的身份,顾忌诸多也是情有可原,此后也不挽留,将邹靖送出了村庄。
“还给我送道歉信。这份恩情学生记下了。”
刘正点头正色道。
他原本想着派人回去让荀彧出面见一见刘虞,只是没想到邹靖直截了当地提起了有没有东西让他带过去,刘正倒也爽快地拿了出来,算是承情,想来有邹靖出面,刘虞以及麾下幕僚武将也不会对他太过为难。
此时心中感激,望着头顶银河倒挂,明月如盘,凉爽的夜风中,刘正稳了下手中的灯笼,莞尔道:“就是不知道邹校尉怎么解释风寒的事情了。”
视野之中,村庄一片空地周围点了火把灯笼,不少人或是持着小灯笼,或是拿着油灯围坐在一起,中间卢俭在说话,夜风中隐隐传来“所以李陵无错,他乃我汉胡两族交好之楷模……”,声音有些慷慨激昂,像是在讲故事,也已经说到了尾声,此时人群叫好鼓掌声不绝于耳。
卢植望了望那边,笑容也有些欣慰,“夜里大家都无事可做,我偶尔也会出来讲课,想起你让文若他们在农庄渲染‘匹夫有责’一事,觉得这等伎俩在此处也有作用。谈经论典终究枯燥,便想着让大家听听故事,以史为鉴,让汉民与其他各族也能和谐共处。效果有没有不知道,就是发现子德这两年平日里话不多,讲课说故事倒是口才了得……哈哈,意外之喜。”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扭头道:“说到风寒……仲景怎么样了?华元化呢?联系上了没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