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这天清晨,铅云当空,闷热无比。
一众队伍自广阳城走在去往蓟县的道路上。
马日磾坐在马车上随着马车前进身躯摇晃不止,感受着幽州的天气,极少见的有些烦躁。
当然,自从董卓当权,他身处朝堂就一直很烦躁,但前来幽州的这一路上,一些暴戾的情绪也随着眼不见而收敛了很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又有了这种情绪。
他想着应该是要接近蓟县了,比起刘正,面见的刘虞毕竟是一州之主,圣旨一到,如果刘虞真的前往京城就任,等若牵一发而动全身,势必影响整个大汉的局势,所以自己的精神压力也大了一些。
这样的想法之中,倒也想起昨夜来到广阳城的时候,手下有人请了一名方士算卦。
那方士开始对手下说尽了好话,后来又说若再北上就会有血光之灾,这一套说辞俨如一个江湖骗子,他听说了事情,便找人将那方士赶了出去。
兴许烦躁也有那方士的原因。
毕竟早上出门的时候,还看到那方士乔装打扮混进官驿成了一名马夫,行迹着实可疑,偏偏身手不凡,在被识破后留下一句“鄙人道号乌角先生,受人之托前来救人,翁叔公不必相送”,就打倒一片,翻墙而出。
那“乌角先生”是何许人也,马日磾也找人问过了,但让他惊愕的是,知道这名号的竟然不是广阳城本地人,反而是随行而来的手下之一。
而这“乌角先生”的身份,更是让他心神不宁。
左慈左元放就叫“乌角先生”,当初在西园炼丹供给先帝的方士中就有此人。
后来朝堂大乱,一众方士被何进等人差点赶尽杀绝,马日磾也听说有余孽被人庇护下来。
倒也不知道这个“乌角先生”是不是那个左慈,但如果真的是,对方随行而来,此番目的就耐人寻味,背后之人也值得琢磨。
他琢磨着对方假扮马夫的意图,想起京城谣传的“方士乱国”之说就更加烦躁了。
突然,马车前方响起几声“聿——!”的马嘶声,视野一阵晃动,马日磾吓了一跳,额头还撞了个包,待得车厢平稳下来,他从马车上跳出来,就见拉车的上好马匹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另外还有几匹马或是倒地,或是狂冲一阵疲软地跌倒在地,连带着骑手都受了不轻的伤势。
队伍一阵骚乱,结果显而易见,这批马不少都被下了毒,那下毒之人,自然只能是那“乌角先生”。
被人不知不觉下了毒,马日磾的心情可想而知,很没儒士风度地捂着头上的包朝着属下破口大骂了几句,但他也知道方士之流的丹鼎之术外行人很难查出来,中招也在所难免,此时更关心的还要属接下来的安排。
他们离开广阳城已经小半个时辰,如今所处的位置也算得上荒郊野岭,据随行的广阳县令说,前往蓟县骑马至少还得小半天,走路自然需要更久一些。
马日磾平时倒是不怎么注重排场,但身为天使,要是走去蓟县,怎么看都太过狼狈,此时最好的办法,也只能安排护卫在此等候,再让几名护卫与县令随从骑着几匹尚算完好的马匹前往广阳寻些马来。
只是不久之后,他思考着那方士下毒的用意,望着官道附近的一片荒野突然神色凛然。
虽然方才就已经让随行的百来名护卫警戒四周,马日磾还是又命令分出去几人侦查方圆百里之内。
“刘使君这番仁政,是引来四方流民百万,可我广阳郡乃是幽州腹地,州府所在,有刘使君坐镇,精兵强将无数。马校尉不必紧张,盗匪马贼,绝不敢在此造次。”
见马日磾心神不宁,广阳县令安抚了一句,皱眉道:“那方士倒是身手不凡,能混进官驿,只怕我麾下之中定然有人被收买。马校尉放心,待得回去之后,我必严加防范,揪出合谋贼人。”
马日磾却沉吟片刻,“那就不是心血来潮,必是谋而后动,更是不惜暴露暗手也要将我留在此处片刻功夫……真是救人吗?救谁?”
手中圣旨是指派刘虞前往京城就任太傅,算是消刘虞的兵权,老实说,马日磾也有心劝阻刘虞不要上京,以免被董卓谋害。
那方士这么做,倒像是在救刘虞。
可受人之托,却摆明了属于第三方势力。
如果此人真是左慈左元放,那就表示那背后之人在朝堂也有暗子,才能在当初那场混乱中救出左慈,而让左慈混进官驿,必是幽州也有暗子无疑。
在京城和幽州都有暗子的人,会是谁?
只怕这幽州根本就没有几个拥有这份能力的人吧?
这么一看,替换马匹的这段时间,倒像是留给自己冷静思考的,可此人就没想过,自己这些人中,其实也有董卓的眼线?
蓟县,是一定要到的啊……
有些冷静下来,马日磾想得出神,身旁却突然响起护卫的大叫大喊,听着一众护卫列阵,铠甲兵器铿锵作响,马日磾站了起来。
就见官道一侧的荒野之上,风尘无数,数百白马与白袍骑手在阴云密布的背景映衬下,也显得乌压压的,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白马义从?!”广阳县令诧异地喊了一声,“公孙伯珪来干什么?”
骑都尉公孙瓒以及其麾下白马义从的名头,马日磾也听说过,这时却不喜反忧,“你不觉得来得很巧吗?”
想起公孙瓒与刘备的关系,他总觉得那“乌角先生”似乎与刘备有关,也只有刘备在幽州和朝堂都有一些能量,还与公孙瓒有来往。
有护卫过来询问要不要撤防,马日磾想了想,点头之后,才刚走到人前,就见那些白马义从分道两边,将人群围了起来,有位器宇轩昂的中年人一身白袍,跳下白马,拱手笑问道:“末将骑都尉公孙瓒,见过诸位天使。敢问哪位是马校尉?”
这句问话说明公孙瓒了解他们,也笃定了心中猜想,马日磾暗自警惕着那些手持武器,跟着下马的白马义从,不动声色地上前拱手道:“马某在此。骑都尉来得可着实凑巧。我等马匹恰巧出事,还不知骑都尉可否匀出几匹,也好让我等体面一些去见刘幽州?”
马日磾身为前辈,又是天使,倒也没有趾高气昂,反而显得低声下气,说话的神态语调也像是玩笑一般,公孙瓒却眉头一皱,扫视一圈,像是在打量一众随行护卫的数量,语调狐疑道:“马校尉,你们是来见刘幽州的?”
“怎么?骑都尉既然知道我在此中,尚不知晓内情么?”
马日磾反问一句,心中却隐隐不安起来。
公孙瓒眉头皱得愈发紧凑,“为什么我得知的消息,是你们此行过来封我做将军的?”
马日磾愣了愣,身侧副手笑着上前道:“骑都尉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那人可着实害人不浅。此次我等护送圣旨,便是准备让刘幽州上任太傅,前去京城教导陛下。”
见公孙瓒眉宇之间的皱褶越来越多,那副手察言观色,当即补充道:“不过,骑都尉既然有这等消息,只怕也不是以讹传讹,许是我等之后还有人来,骑都尉不妨多等些时日。某便在此先恭祝骑都尉高迁了。”
“来不及了。我要前去酸枣,汇合诸位忠臣义士讨伐董卓,既然天使也有所耳闻,不如,就将这道圣旨改一改,先颁给我,如何?”
淡淡的话语中,春风拂面而过,马日磾却感觉这风无比的寒冷,只是那让人烦躁的感觉越来越浓。
按道理来说,他倒也不妨促成这件事情,就算回去朝堂,也有了借口。
只是公孙瓒身为朝廷命官,见到天使竟然是这种态度,还妄图修改圣旨,着实可恶。
想起昔日他对刘正射杀左丰一事拍手称快,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倒是觉得这种目无王法之人罪该万死。
最让他气恼的是,怎么卢子干门下两名学生,就算是办好事,一个个走得也是这种剑走偏锋,蔑视王法的路子。
都如此的话,朝堂还有多少威信可言?!
那副手闻言变了变色,劝慰道:“骑都尉,董相国何罪之有?你可不要听信谗言,与贼人同流合污。那些贼人,便是串通一气,妄图谋逆!还谣言陛下不是王……此事想必骑都尉也知晓,都是子虚乌有之事,骑都尉可千万不能自乱阵脚,让大汉江山毁于逆贼之手。”
这番解释很容易看出副手的立场,公孙瓒却也不恼,笑起来,“那些谣言自然听过,我还听过流言说大司马要称制。此番天使过来,可是要准备将大司马调回京城,明升暗降释兵权,也好监视大司马的一举一动。”
武人说话就是槽!
那副手暗骂一声,公孙瓒这些话无异于诛心之言,他怎么都不可能回答下去,而且,他也发现公孙瓒在给他下套,怎么都像是有备而来。
马日磾解围道:“骑都尉,此事终究是谣言,圣心难测,我等还是不要胡言乱语了。为今之计,我等还得早去蓟县,还请骑都尉通融一番,让我等早日启程。”
“圣心难测?”
公孙瓒脸色荒诞,“马校尉,陛下七岁,你说有什么难测的?你我难道不知道,这圣旨根本就不是陛下的意思。既然不是陛下颁布,那改一改也无妨……”
像是有些不耐烦这么拐弯抹角地试探下去,公孙瓒朝着马日磾拱了拱手,正色道:“马校尉,我便直说,这将军我要定了!只要能够监管一路兵马,杂号亦可。而后,我便前去酸枣会师诸位忠义之士,讨伐董卓!还我大汉一个朗朗乾坤!”
这番露骨之言已经将心思完全暴露出来,那副手脸色难看,“骑都尉,你……”见公孙瓒眯了眯眼,抬手按住腰间佩刀,他立刻闭嘴,却也眼神示意一众护卫拿起武器。
见公孙瓒目光轻蔑,凶光毕露,马日磾神色骇然,广阳县令也变色劝道:“骑都尉,你便是要谋求将军一职,也得先到了蓟县再说吧?刘幽州兼大司马一职,于这等事情也有职权,为什么不去……”
话语戛然而止,广阳县令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难看地左右望望。
荒郊野岭,四下无人……正是杀人放火好地方!
“主公。”见广阳县令欲言又止,严纲横起长矛,挑眉舔了舔嘴唇。
“马校尉,你可指认心腹之人。”
公孙瓒脸色平静,认真地拱手弯腰九十度,施了个大礼。
指认心腹,当然是要做些事情,猜到公孙瓒的打算,那些护卫立刻竖起武器,但白马义从也应声上马,各个神色凌厉。
空旷荒野,以步兵对骑兵自古以来败多胜少,马日磾脸色大变,喝道:“伯珪,不可!”
他义正言辞道:“老夫厚颜,与子干兄、昭烈侯尚有交情,就与你攀些关系。伯珪,你要谋求兵权,用以匡扶汉室,这等心思老夫可以理解,但什么事情需要瞒着众人做?连刘幽州都要隐瞒?”
见公孙瓒不动声色,马日磾气愤道:“老夫这一路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刘幽州勤政爱民,与军谋一事是有所生疏,可他不也是放权给你,鼎力支持你防备蛮夷?敢问伯珪,你要军职过去酸枣,可酸枣需要什么军职?如今已经有人矫诏,早已有了名正言顺的资格,军职于酸枣而言,毫无用处,反倒是留在此处,才能用以不受刘幽州牵制……”
“看来世伯猜到了。”
公孙瓒有些不爽地咧了咧嘴,扫视一众天使,“可有人听话吗?我还要个蓟侯,封地蓟县。将军么,奋武将军吧……就这个杂号了,总不能真得罪了太多人。”
蓟县是幽州州府,广阳郡治所,也是刘虞的治所,这一举动,无异于准备入主蓟县,与刘虞平起平坐,再加上公孙瓒麾下人马能征善战,刘虞毫无带兵经验,马日磾一猜就猜到公孙瓒想要干什么。
他脸色铁青,“伯珪,老夫倒是要见见子干兄,不知他……”
公孙瓒抬起右手,大拇指扣了一下食指指甲内的泥,神色淡淡地道:“世伯放心,等我处理掉其余人,你改了圣旨,我送你回去之后,改日你再来相见吧。”
马日磾神色一滞,“你……”
“留下马校尉,其余人等,一个不留!”
严纲咧嘴一笑,大喝一声,横起长矛正准备纵马飞奔,就见远处地平线上,有黑点突然出现。
没过多久,烟尘四起,黑压压的骑兵朝着这边浪潮一般涌了过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