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已至春末,杨柳繁茂,涿县城中一派安宁祥和,海晏河清。
距离那日张家庄外的混乱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便是随后的几场叛乱,也被雷霆震怒的公孙府君镇压下去,百姓们忙完了春事,平日里无所事事,倒也不会将关乎叛乱的那些事情肆无忌惮地放在嘴边,但私下里非但没有让事情平息下去,讨论的也愈演愈烈,大有逢人必窃窃私语讨论一番的趋势。
毕竟,那刘公子所说谶语本该实现的日子已然多过去了五六日,而公孙府君派去雒阳的使者去而复返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寻常人倒也知道半月是虚数,可时间越来越久,眼看着太守派去的人还没回来,那“十常侍伏诛,大赦天下”的消息也至今未到,众人便也将此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说笑一番,嘴上免不得说上几句那刘公子为了脱罪着实不要脸面,竟然还说出十常侍伏诛这样荒诞的事情来,心中未尝没有因为这样显名于外的人搬石砸脚而幸灾乐祸的想法。
事实上初四初五那几天,倒也有零星支持刘正的人反驳这番言论,此后听惯了,尽管脸色依旧不豫,也再没有底气反驳。
说到底,他们同样不信那番谶语。
那日之前一夜的暴乱正值雨水,涿县城中谁人不知,便是此后露出月色,星光暗淡稀落,更别提传言中那刘公子当时已经暴病昏迷,哪里来得及夜观星象。
再者,据说那日回去之后,公孙府君也在家中大发雷霆,说那刘公子以往哪里读过天文望气之学,便是子干公都不曾涉及多少,这番妄言,完全是杀了天使胡搅蛮缠的言论,此事在都尉王国某次醉酒后得到证实,旁人便也传了开来。
那刘公子地痞无赖一般的作风如今说得上广为人知,令得不少以往将刘公子当做榜样圭臬教育孩子的百姓也立刻改了口,还惹得不少孩子质疑自家父母“朝令夕改”时挨了手板、巴掌,加上以往家长未改口时说刘正坏话也会挨板子、被训骂,此时一帮孩子都有了后遗症,大有谈‘刘’色变的架势。
不过,昔日刘正的名声毕竟流传在外,抵御黄巾贼于故安,联合杨凤稳定涿县局势,关乎张县令改邪归正一事也多有传闻乃刘正所为,再有冬日赈济流民,农庄、工坊也让不少献出技艺的百姓获利,百姓之中其实也不乏坚定不移的支持者。
毕竟,守孝之人,旁人不予打扰,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家中在雒阳有些人脉的,以往也听说过当朝司空袁隗之侄袁绍袁本初守孝之时暗自交友,密谋除十常侍一事,便是素来包庇十常侍的天子知晓此事,也不过是质问了一番袁司空,并无过多追究。
此事在最近几个月,关乎十常侍的流言蜚语中,也不是无人说起,尤其是一些自冀州过来避难的人,言辞凿凿,像是颇有耳闻的模样。只是道听途说到底如何,也不得而知,不过既然有公子士人之流以此为谈资,炫耀一番自家的人脉,自然也有人偏向于相信认可,对于那些天使对刘正这等有功之人的胡搅蛮缠,少不了有人谩骂鄙夷。
再者,那日关羽张飞已经有了反意,不少人也是听说过的,刘正劝说下二人,此后解释一通便挽弓杀人,竟然也不造反,返身便回去了,这等怪异之事纵然惹人非议,却也少不了有人当做刘正未有反意的证据
更遑论七八日前,也不知道自哪里放出的消息,说是那天使赵昕便是十常侍之一的赵忠心腹,而广阳顺王之子西乡侯的后裔也另有其人,有个名叫“刘放”的孩童这两日出入郡府,哭哭啼啼中也在告发刘石冒名顶替,便是有人怀疑是刘正找人掩盖事实,大多数人却也相信童言无忌,孩童不会说谎的说法。
便是不论这些德行方面的事情,那日刘正挽弓射箭着实犀利,一连四箭,箭无虚发,将赵昕、马廷射杀在地,那秦琼、刘石虽说躲过要害,但也射中了秦琼的面门,刘石的肩膀,众人之中便也不乏说刘正武艺高强,为之仰慕的。
据说那刘石近来还在官驿之中生了疮,秦琼也面疮流脓,痛不欲生,两人日夜在官驿之中咒骂刘正,而刘正安安分分待在庄府守孝,依照德行而论,高下立判,也不乏有人以此为证,说那些天使都是十常侍的爪牙。
不过众说纷纭,具体的真相到底如何,暂且也不得而知。至少如今公孙府君是真的顾念情面,只是让与刘正有关的人安心呆在各自家中,予以监视,真要想事情水落石出,还得等前往雒阳的使者回来了。
有些人其实也只是偶尔关注这些事情,在意更多的还是关乎那两日之中,劫掠、破坏各家产业的贼人去向,毕竟此事公孙府君至今没有破获,一些流言蜚语也早已在涿县城中飘飘扬扬。
“此事绝无可能!那夜阿进与贼人相抗,为了救芬儿还受了不小的伤势,第二天他也只是去买个药,凑着热闹还过去了张家庄,蔡某遇到过,也没记得他有喘气大汗,行色匆匆的模样,怎么就成了纵火的凶手,刘公子的细作……此时尚无证据,你还得再查。”
城北一家酒楼之中,蔡阳吃过早饭跪坐在靠窗的位置,摇着头一脸难以置信。
那两日蔡家的损失虽说没有伤及根本,但粮食、布匹遭到焚烧,家需受损过半,也颇为严重。再加上蔡利为了刘正出头,如今为人诟病不会权衡,以至于以往尚在走动的几家人也断了来往,即便与卢氏等几家那日一同请命的人联系密切了一些,此番卢氏因为卢植得罪天使,即将倒台,这番抱团取暖的架势也令得蔡家内外人心不稳,差点缓不过气来,蔡阳便也记在心头,一直私下里在查此事。
对面一名武人打扮的大汉笑了笑,小声道:“公子,某家知道那秦进救了令妹,令妹如今动了红鸾星……呵,便是令尊都不忍坏了令妹终身幸福,在这等流言诋毁之下,颇有屈尊降贵的想法。可……秦进离去,谁人知晓?”
那大汉翻转着手中的瓷杯,“不错,那夜贼人上门,秦进出力不小。可恰恰是出力不小,第二天便无人看护。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还不是任凭他怎么说。我等这两日也试过他的武艺,那流派路数,纵使他隐藏得深,终究是暴露了……与断天刀颇有渊源啊。”
蔡阳凝眉沉默,那大汉笑道:“公子,那日你们都前往城外,贼人上门近乎轻车熟路,便是火烧起来,旁人也说不见贼人踪迹。若非家贼所为,谁信啊?”
“其余各家呢?我记得那日张县令麾下作坊,也有人动手吧?许是贼人嫁祸……”
“另外几家向我打听的,我暂时还没说,这不蔡公子重金悬赏,某家知道消息,便第一个过来告诉你了……嫁祸是有。那夜乱糟糟的,又是大张旗鼓,唯独不见刘公子与张县令的作坊、地产受损,某家相信依照刘公子的大义,断然是贼人嫁祸。便是近几日,刘公子、张县令那边的损失,也是有人嫁祸给贼人。但第二天……太快了,也太巧了。况且烧了仓库就走,连人都不杀几个,这可不像是贼人作风。此事……呵,公子还请斟酌再三。你若不信,某家便是怎么说,只怕也……”
“不必查了。”
蔡阳突然自怀里摸出一块金子,那大汉怔了怔,笑着将金子摸进衣袖,“公子果然性情中人。想来事后大雨,家中也吉人天相,并未过多损伤。某家刚做这番生意,往后还请公子多多照顾,至于秦进一事,某家必定守口如……”
“我要你对所有人守口如瓶,便说查不出任何东西。”
蔡阳脸色坚定,将腰间佩刀放在桌上,“那闵琦、马台之流近来为府君、都尉所不齿,大有觉得打探消息之人都是作乱贼人的想法。闵琦、马台离去不久,你便操持了这等事情,我若上报县令,传达府君,你以为……”
“呵呵,酬劳已够,酬劳已够,蔡公子还是莫要敲打了……某家近来也是诚惶诚恐,唯恐触怒了府君。还望蔡公子做人……”
那大汉拍了拍蔡阳的刀,“各自留一线啊。”
那大汉笑了笑,还要拿起筷子吃面饼,一侧台阶有名公子哥蹬蹬蹬地迈步上来,人未到声先至,“哟!这不是咱们蔡公子吗?还有这等雅兴出门散心啊?令妹可要委身我等这些贱籍……哦,比我还要贱,你不回去多多阻拦?哈哈哈!”
见蔡阳脸色微沉,那大汉笑着端起碗,起身小声道:“某家最后送蔡公子一句话。传言……黑山军陆续回来了,其中也有一些关乎请命、十常侍一事的流言蜚语。刘公子那日所说谶语,蔡公子未曾忘记吧?”
蔡阳愣了愣,见那大汉端着碗朝阶梯走,路过那公子哥的时候还低头招呼了一声,那公子哥并不回应,那大汉便也与紧随而上的两位公子打过招呼,随后下楼,蔡阳急忙起身要追,那当先而走的公子哥手中折扇“啪”的打开,横手一拦,身后两名公子与两名门客更是拦住去路,蔡阳皱眉道:“颜松,蔡某……”
“那不是赵弘么?与宛城黄巾贼人同名,本公子想想啊……刘正与张曼成交好,彼赵弘许是此赵弘。蔡阳,你与黄巾贼勾结,莫不是想……”
名叫颜松的公子哥一挑眉,蔡阳冷着脸扫向另外两名公子哥,“鲍叔贤,马仲举,还不让开?”
那鲍良鲍叔贤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蔡兄,不若坐下一谈?良也有话与你一说。”
“夏虫不可语冰。你我道不同,还请诸位自重!”
蔡阳拱了拱手,推开颜松的手,就要离去。
那马融马仲举急忙挺胸拦住,“蔡阳,颜公子与鲍公子诚心相邀,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蔡某有要事要办,还请诸位不要……”
“要事?”
颜松冷哼一声,见二楼几位客人望过来,瞪了眼过去,望着众人低头的模样,冷声道:“蔡公子,颜某也有要事与你相商。既然颜某求亲不成,不知,叔贤兄可够了?若是不够,我还有人,必让令妹求得良婿,你若一去,只怕此事往后你便说不上话了。”
“你?!”
蔡阳脸色一沉,鲍良一脸无奈地拱了拱手,“还请蔡兄屈尊一坐。”
“无耻之尤!”
蔡阳朝着颜松冷哼一声,返身回去跪坐,不久之后,众人坐下,蔡阳望着一脸得意的颜松,暗自咬了咬牙。
说起来,颜松便是颜升的嫡孙。
自打那日天使被害,刘正被郡兵围困在庄府内,颜家、鲍家便跳得极其厉害,便是在郡府门口都敢破口大骂,说公孙瓒颠倒是非,徇私枉法,还说他勾结贼人迫害忠良,霸占田地,便是与那夜的贼人也脱不了干系。
这样的事情其实这半个月时不时会发生几次,来来去去倒也有不少人,但最出挑的还是颜家这等妄图巴结上秦琼的商贾。
那日公孙瓒护住刘正与卢植,终究理亏,此后便是连迫害各家家产的贼人都没有抓到,虽说又平定了几波贼人,但那些贼人攻击的是刘正张轲名下产业,不少人凭借那夜暴乱张轲刘正名下产业的毫发无损,对刘正多有怀疑,此举便也令得不少人拍手称快,夸赞贼人是正义之士,而公孙瓒自然又成了助纣为虐的暴徒之流。
蔡阳倒也听说,那些贼人是由颜家、鲍家等家族召集,与那日维护赵昕的百余人相互勾结,谋求报复,但流言蜚语他也不会全信。
只是公孙瓒没有如同刘正所说,将那日力挺赵昕一众的人看护住,除了秦琼、刘石之流为了他们的性命考虑进行了保护,甚至连对那些谩骂者的敲打都没有,俨然是等着朝廷那边来人定罪再行追究的架势,颜家、鲍家自以为逞了威风,又认定刘正必然身死殒命,连公孙瓒都要倒台,平日里便也趾高气昂,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
当然,这些做法在长辈的交际圈内还算轻微,小人得势毕竟在这年月的圈子里为人不齿,颜家自认商贾,也还想往上爬,怎么也不可能将市侩的嘴脸都露出来,可一众后生晚辈,平日里无所事事,为人吹捧,没些内涵素养的,自然将心中想法溢于言表,平日里作风也肆无忌惮。
这颜松此前便得意忘形,竟然也不通过父母去请媒人,而是自作主张,让媒人前去蔡家说媒,想来怂恿过媒人将姿态放高些,那媒人言辞之中不乏威胁蔡利明哲保身,早日投效颜家以免惹来灭族之祸,蔡利毕竟不是易与之辈,从那媒人口中套出了事情始末,知道颜松自作主张,妄图巴结蔡氏,甚至吞并蔡氏的家底慢慢转向士族,自然是大发雷霆,数落颜松商贾贱籍,痴心妄想。
梁子既然结下,此后蔡阳被对方针对着也多了不少麻烦,不管是出门应酬,还是休息家中,都时不时会有亲善颜家的人上门,亦或拜帖。有一些偏偏还是不好拒绝的,蔡阳自己,亦或家中同辈,便也吃了不少亏。
其中尤其以马廷的儿子马融打击的最是疯狂,马廷一死,马融可以说孤立无援,便也跟个疯狗似的,跟在颜松后面见人就咬,要不是蔡阳有些武艺,蔡家家底也还算丰厚,只怕也如同此前听说的几家小门小户弟子一般,被这马融断手断脚,便是栽赃嫁祸,强抢女眷的事情也免不了。
这鲍良倒是识时务,只是看似为人谦卑,颇有士人风度,在蔡阳看来,这鲍良实则是用颜松、马融衬托自身风度,用以拉拢人心,或许还存着装好人令得旁人屈服在颜松面前的想法——算是鲍家有些小聪明的家伙。
“蔡兄哪里话,说起无耻,哪里有那刘正无耻。骗取令尊与涿县城中百姓信任,最后竟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还以谶语诓骗世人,简直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颜松扇着折扇,笑意盎然,“至于颜某,成人之美,哪里无耻了?便是令尊说我贱籍,你又出言不逊,颜某不是也认了?颜某对反贼同党,已经足够客气了。”
“我蔡家不是同党!颜松,你若再……”
“好好好,不是同党,不是同党。”
颜松满不在乎地笑起来,曲腿坐得随意,单手放在一个木凳扶手上,收拢折扇一指蔡阳,“那蔡兄可有考虑颜某的意见?如今鲍家以与颜家修得秦晋之好,你蔡氏与鲍氏同为士族,又是一同被刘正逼过来的,不若也促成好事?总比注定没落的卢氏要好,至于家中护院那等贱籍……哈哈,蔡兄还真是看得上眼?那仲举也可以啊。”
马融倒着酒,“我不行,让我做妾倒是可以。不对,罪人之女,便是当我妾侍,顶多也只能送与旁人,也好促成风雅之……”
“啪”的一声,蔡阳将刀拍在案几上,瞪向马融,“你不配拥有这等名讳!”
“你个叛贼同党,还敢出言不逊?!”
马融瞪过去,“你想怎样?!有本事杀了我啊!狗东西,杂碎!叛贼同党……”
这一连串词说得顺嘴,事实上近来蔡阳也已经屡次听马融说起,他气得咬牙切齿,偏偏那两名站立的门客早已蓄势待发,他要是动手,未必能够讨得了好,这时候便也起身要走。
那鲍良又急忙过来阻拦,“蔡兄,稍安勿躁。仲举兄,你便是顾念鲍某的情分,也不要怠慢了蔡兄。此时还得谈一谈正事。”
“蔡某无话可说,告辞……”
“坐下!”
颜松大喝一声。
看着那两名门客拦住去路,蔡阳捏紧了佩刀:“颜松,你不要欺人太甚!”
“府君都不敢朝我家阿翁说这种话,你确定自己不仔细想想?”
颜松双手按着案几,俯身凑过去,“还有你家蔡芬妹子,及笄之年,你爹如今尚在动摇,你当真不为她幸福考虑,劝劝你爹?秦进不过一介山野莽夫,颜某动动手指,就能让人杀他全家。叔贤可是良人,也识时务,你要是当真不愿意……哦,仲举听说最近贼人又要闹事,这次是要抢你家女眷的。你娘担惊受怕,最近身体抱恙吧?可别让你娘再看到蔡芬妹子被很多很多男人……呵呵。”
这番话说来大为随意,颜松说完又坐了回去,听着马融点头附和,鲍良也装模作样,担忧不已地问起消息来源,蔡阳咬牙切齿,心头愤怒。
也在这时,窗外突然响起几声惊呼声。
紧跟着,那声音开始流传开来,逐渐扩大,不过片刻功夫,整片街道都响起闹哄哄的声音。
蔡阳怔了怔,急忙探头窗外,就见人**头接耳,不论贩夫走卒,还是商贾小贩,全都聚拢在一起说着话,连生意都顾不上了。
远处河中的小船上,尚有人赶不及,竟然跳下河游到岸上,与人打探几句之后,也是一同大呼小叫起来。
场面闹哄哄的一片,蔡阳听着那边“刘公子……”、“……神人啊!”之类的云云心中突然回忆起那赵弘的话来,心跳也骤然加速。
片刻之后,酒楼下方突然也喧闹起来,没过多久,有小二大步跑上来,神色激动道:“神了!神了!诸位!朝堂来人了!十常侍伏诛,二月十九,大赦天下!府君不日便要领兵前去凉州讨伐贼人!此番还带来了捉拿十常侍余党的告示,那赵昕赫然在内!刘公子必然无罪啊!”
“啪!”的一声,颜松折扇落地,身躯僵直地扭头道:“你说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