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洗刷着万物,噼里啪啦的一阵声响。
偶尔电闪雷鸣,树形闪电裹挟着振聋发聩的巨响,在天空中划拉出一道奇诡的风景。
贤彰街的蔡家院落里灯火通明。
一家人聚在厅堂,有小孩被雷声吓得在哭,带着其他孩子也哭了起来,蔡术蔡彬帮着阳氏唐氏一同哄着自家弟弟妹妹,蔡予跪伏在案几上书写着什么,神色却少有的焦躁,蔡孰在旁磨着墨,雷声中身躯偶尔轻轻战栗,呼吸也很是急促,看着蔡予停笔,她看了两眼竹简,摇摇头说着什么,随后用手抹掉竹简上的其中一个图案,在两侧加了一些东西。
蔡予望望她,皱眉说了几句,在蔡孰的回应中点点头,一边说一边在另外的竹简上勾画。
两人讨论不久,柯亥撑伞进来,低声与两兄妹说上几句,两兄妹对视一眼,齐齐深吸着气站了起来,蔡予提着伞准备出去,唐氏脸色不安,却也只是指了指一侧备着的蓑衣,蔡予笑了笑,拍拍伞柄说着什么,在蔡孰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之后,摇头摆手,笑容淡然地与柯亥出门。
夜色中蔡孰捧着拳头按在胸口,站在门口脸颊微微焦虑,恍惚间,突然便见到一道人影出现在院子里。
一把青龙偃月刀在闪电中寒光肆意,龙纹几乎要腾天而去。
人影拱手,红脸长须的面貌在电闪雷鸣中显得极其诡异,随后背对着蔡孰,却反而让骤然受了惊吓的蔡孰迅速安下心来。
与此同时,雨幕中自后院地窖的方向不时有人出来,雨水掩盖下几乎无声无息地围绕整个院落站立。那些人数量不多,却是几乎各个腰佩环首刀,背负铁枪,还有两人一手撑伞,一手持着木盾、铁盾,此后便也有两名弓箭手钻入伞底。
蔡孰望着这始料未及的一幕愣了好半晌,关羽、朱明、钱封、卫林平、常继文、苏悦、马骆、闻人昌……她看清楚每一个人的脸,看着朱明带着头打过招呼,又让人四下分散,突然笑了起来,随后抹抹眼泪,抱住了听到响动凑上来的阳氏。
……
县衙后堂内,张轲动作迅猛急促地打着五禽戏,原本肥胖臃肿的身材到得如今已经瘦得只能称之为壮实了。
虎戏、熊戏最得他偏爱,于是多打了几遍,身后几名心腹以及身披斗篷蒙着脸的卢俭便也跟着学着,卢俭的目光却不时望向张家庄的方向,带着一丝隐忧。
随后不久,天地骤然一亮,一道粗壮的闪电突然击中附近的一家商铺,大火燃烧起来,卢俭吓了一跳,呆呆地望着,待得闪电再一次亮起的时候,后院有人招呼,张轲伞都没带,冲入雨幕中,卢俭随即望过去,却只能看到一把名为“龙头”的宝刀寒光一闪而没。
卢俭迟疑了一下,朝着几位张轲的心腹说着什么,抬脚中,其中一名心腹已经拱手阻拦,他摇摇头,目光望向城内的某个角落,还想迈步,却突然看见有人领着十来名护卫自前厅过来,持着一把大戟站在跟前,拱手间,那脸色在闪电下极其肃穆,正是樊宇。
……
农庄内,大雨中到处人来人往,谁都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只是不安地按照护卫的指引聚拢在位于农庄腹地的几处大房子里。
连相错愕地看着黄恬郭宵带着近百名护卫脸色严肃、不由分说地将所有人朝着大房子里赶,雷鸣中,他隐约看到远处风雨中有一匹黑马进了农庄,马上的骑手身着铁铠,手持一柄蛇矛,随后掉转马头,单枪匹马伫立在农庄入口。
不久之后,他隐约看到那些护卫进了各自的房间,再出来的时候,已经身着两档铠,手持刀盾,背负长枪长矛,却也不去集合在那骑手身后,而是消失在了雨幕中,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
“轰!”的一声,闪电将张家庄内外杳无人迹的景色照得透亮诡异。
庄内到处都没有灯火,唯有前厅内,一帮老弱妇孺聚在火光中。
雷声中夏侯女君的哭声率先响起,这次自然并没有张飞一如既往的求救声了,然而便是桓氏抱在怀里不断哄着,那哭声依旧怎么也止不住,反而惹得夏侯渊四岁多的四女儿夏侯媛以及一岁多的小儿子夏侯徽哭了起来。
夏侯渊的妻子丁氏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有些心烦意乱,身体不免不适,一旁李氏、颜雨、邹王氏三位老妇人急忙安抚,桓氏也神色愧疚地凑上去说话安慰,十二岁便颇为懂事,还能帮着夏侯渊一同杀人的夏侯衡与八岁多的二弟夏侯霸还有六岁的三妹夏侯齐便也乖巧地安抚着自家弟弟妹妹,这次一同跟着夏侯兄弟过来的未出阁的十五岁妹妹夏侯燕忙着绞毛巾送热水。
鲍丽蔡茜带着各自身边的丫鬟正一同帮忙照顾着夏侯衡等孩子,秦月姬带着钱灵溪、袁春青禾青檀以及几个厨娘丫鬟则在铺着地铺,处理着火盆。
耿秋伊带着方雪跪坐在门口,遥望着院子里的雨景,孩子哭泣、木柴掉落地面、火光噼里啪啦作响的声音中,厅堂里的气氛看似和睦、有条不紊,其实有些压抑,众人的话语都很轻,便是心烦意乱了一些,大多数人也颇有素养,这时候偶尔表露出一些不安、焦虑,便也在旁人的话语中笑起来。
但前厅中只有这些人了。
两天前到的近百名护卫此时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便是连李朗与孙礼都没在。
偌大的庄内,除了风雨雷鸣,显得萧瑟而寂静。
风雨透着寒意扑面而来,雷声乍然而起,用斗篷遮掩住全身的方雪微微战栗了一下,耿秋伊抱住她,笑了起来,方雪便也跟着安心地笑,“师娘,一定没事的。”
“自然不会有事……”
耿秋伊拉了拉方雪的斗篷帽子,方雪朝门内歪了歪头,又拉回来,耿秋伊笑着将她搂在怀里,“不吓人的。弟弟妹妹不是在哭你。”
“我知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也不忌讳了。只是,能避免麻烦还是避免麻烦啦。夜晚总是不太好的。”
方雪有些艳羡地望望禁闭的府门,“师娘,其实……我想跟着小朗师兄和德达师弟去学习擂鼓呢……我不怕的。”
“不许去。你去了,师娘谁来照顾啊?”
耿秋伊紧紧抱住方雪,想起昔日对方告诉自己的,想要吓人以至于方翁死在面前的事情,心中便也有些疼惜。
“师娘最厉害了。哪里需要我照顾嘛……”
雷声一响,耿秋伊抖了抖,方雪抱住她,“嘻嘻,师娘故意的。小雪没事的,师娘……小雪已经习惯啦。往后师父要平定天下,我要是跟着的话,这样的事情还会很多的。而且,师父他们只是不在面前而已啊。”
耿秋伊颔首“嗯”了一声,“真乖。”随后抵着方雪的脑袋看着雨水,空着的右手却揪着裙子,五指在亮光中微微发白。
不安、焦虑……
情绪很多,事实上耿秋伊原本也不会这样。
她并不是没有见过血火,那天夜里耿家惨案,她的确惊慌失措失了神,但此后张燕过来的那夜,见到人头,即便鲍丽昏迷,其他人担惊受怕,在那样的氛围中,她也只是慌了一下便恢复过来。
不仅仅是因为此前刘正说了要她操持家中事务,她得拿出坚强,也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与普通人不一样了,而她身后还有一个更不一样的刘正,只要刘正不慌,什么事情她都觉得自己能承受住。
但从今天上午开始,随着庄内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刘正明显有些魂不守舍,虽说在人前依旧笑容淡然,但偶尔独自一人站在廊檐、窗口、草屋边的时候,望着李朗、孙礼、卢植、李氏……甚至自己,那目光失神、心事重重的模样着实让人心疼,她便也感觉到自家夫君荣耀披身下其实也有一颗柔弱的心。
她没有去挑明,却也知道自家夫君在害怕失去家人,那便说明这次的敌人很强大,强大到马场的五百人以及农庄的五百人,甚至裹挟张县令、公孙太守的威名都镇压不了……
耿秋伊一想到这里,便心中慌乱。
而这时候她只是跟方雪坐在门口望着雨景,不去跟其他人说话,甚至不帮忙安慰丁氏她们,便是不想让人觉得她也不安了。
她是刘正的女人,是庄内的大夫人,她得坚强,只要她坚强,人心就不会乱,而且她不能被惹得心绪不宁,她还得不断回忆那些逃脱的路线——这是某一日刘正被朱明带着通过密道后到她的屋内跟她说的事情,此后更是将有关应急的逃生、避难路线都罗列了出来。而一旦事情有变,她就必须带领着这帮妇孺下去逃出去。
所以她不能慌。
但想着真要这样做的缘由,她反而更加慌了……
突然,闪电中府门开了一条缝,耿秋伊怔了怔,便见小孙礼嬉皮笑脸的小脑袋探进来,随后被人推了进来,小家伙扑倒在地,咋咋呼呼地拉住门,好半晌才又挤了出去,方雪笑起来,耿秋伊便也哭笑不得,身躯微微松懈下来,随后在李氏凑过来后,笑着站起,与方雪一同关了厅堂的大门。
府门外,孙礼快哭了,朝着披着蓑衣的孙浩拳打脚踢、抱怨不已,另一边李朗拍着自己做的小小蓑衣,又给孙礼披上。见两孩子打死也不进去,孙浩一脸无奈,只得将两孩子扶着上了马,随后牵着马离开山庄。
到得半道上,孙浩放下两个孩子,随后便也骑马朝着山下跑了过去。
雨夜中,大鼓被架在半道边摆放的鼓架上,李朗孙礼朝着一脸哭笑不得的卢植拱手作揖,随后便朝着山下探头探脑。
此地地势微陡,草木极其茂盛,两个小男孩虎头虎脑地眨巴着眼睛,倒也看不到山下的画面,偶尔闪电一亮,能看见的,也只有身边拿着两根鼓槌一动不动的卢植。
看着老人嘴里咀嚼着草叶,一张消瘦枯槁的脸在斗笠下逐渐浮起从未见过的冷冽,闪电中那眼眸望向山下更是带着一抹幽光,孙礼想起爹娘偶尔给他讲的“吃小孩的老爷爷”的故事,便觉得头皮发麻,要不是一旁小李朗捏着一柄书刀面不改色地望着山下,方才又是他自己死活不要被自家爹爹赶进庄内,他都有心逃了。
这时不免心虚,却也硬着脖子不敢退缩,还偷偷摘了片叶子,也效仿着卢植咀嚼起来……好苦啊。
不过他扭头望了眼身旁的鼓架,多少还是觉得自家老师疯了。
自打那天在山上唱了首《野有蔓草》,近几日老师竟然喜欢上了乐府诗,只是平日里被师祖告诫着不能娱乐,便也迂回着教起了一些关乎战事的诗词,也不知道送竹简的那位“公达叔叔”到底什么人啊,怎么送的竹简中还真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两天听着老师五音不全地哼着那些东西,他都快疯了。
而更让小孙礼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师祖平日里都反对老师敲鼓哼歌,今天倒是破例,而且还亲自上阵,说是让大家领教领教鼓声与士气的关系。
可是,这么大雷雨啊,便是已经下了很久了,可能会小下来,但这边的人听得到,山道尽头的师父真的听得到吗?便是听到,这么小的声音,与士气又有什么关系?
说起来,孙礼疑惑的地方很多。
自家老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将所有的护卫都抽调了出来,此时等候在山下的,也只有老师一人罢了。
这就意味着张家庄里如今可没有任何高手啊,甚至连个像样的男人都没有,若是让人沿着其他山路溜进去,里面的人不就被抓住当人质了吗?
事实上这也是他不想呆在山庄的原因,总觉得在哪里都一样,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家爹爹知道他要在这种情况下学习擂鼓后,死活要带他回去,虽然最后在自己的坚持下又放弃了,但这多此一举的行为也不像是爱子心切啊?
难不成以为我体质弱,怕我淋雨?人都要死了,还差这一下啊?
小孙礼疑惑地眨巴着眼睛,倒也回想起此前跟着刘正看到的一些画面。
今天来了好多人,早上的时候,张县令亲自来过,与老师谈了许久后才离开,此后两天前回来的自家爹爹与子才公带着益德叔父以及青云也离开了,再之后,师祖的护卫与云长叔父也走了,而等到快入夜的时候,李朗师兄的爹爹与文丑叔父、朱统领他们一群人,更是突然之间就消失了。
这些人去了哪里,保护谁,他不知道,但平日里跟着老师、师祖,隐约也能猜到几个对于老师来说很重要的地方与人,只是那些地方和人重要,这里就不重要了吗?
刚刚问自家爹爹也没问出什么,这时小孙礼也不免撇撇嘴,一帮大人神神秘秘的,搞什么啊。
他正想着,山下突然传来孙浩遥遥的大喊声,“击鼓!”
孙礼脸色一肃,与李朗对视一眼,齐齐看到对方眼中的激动以及不安。
闪电一亮,卢植吐出草叶笑了笑,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既然去而复返,那便仔细看,仔细听!”
老人捋起袖子,脸色一肃,右手猛地一砸。
咚!
暴雨中,鼓声显得很轻,随后“咚!咚咚!哒!咚……”的声音响了起来。
卢植用力敲鼓,偶尔敲几下边鼓,没多久,他开口唱了起来,“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声音遥遥传到山下。
两道人影站在山道尽头,一人牵马,一人身着铁铠,横枪而立。
正是刘正孙浩。
远处空旷的平野上影影绰绰不少人影在闪电中晃动,刘正听着山道上传来的铿锵有力的歌声,笑着招招手,孙浩随即上马消失在雨夜中。
平野之上,黄邵愣愣地看着马匹远去,那道人影孑然一身,拄枪而立。
身边有人窸窸窣窣地说着话,语调大多疑惑,还有人啐骂嗤笑起来。
黄邵咽了口唾沫,听着那鼓声逐渐加重,在山道上越发慷慨激昂,抬头望了一眼,才发现雨势骤然变小了。
歌声逐渐清晰,在山道上回荡。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黄邵微微变色,随后便看到天地一亮,那人持枪一扫,大喝道:“刘某等候多时!有种单挑!没错,我单人挑你们所有人!”
轰!
那人身后的天际骤然一亮,一道闪电劈在远处山巅。
黄邵望着杳无人迹的张家庄,望着张家庄四周的山野幽静寂寥,听着越发响亮的鼓声中那老迈激昂的声音从头唱了一遍,随后又唱到“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他嘴角一抽,大喝道:“老子不是驽马!老子他妈的不是驽马!刘正匹夫!你逃不掉了!今日,老子让你断子绝孙!让你家破人亡!”
他苍白病态的脸色在闪电中浮起一抹红润,大手猛地一挥。
“给我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