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再过去一些的时候,乌云密闭,没多久绵绵细雨自夜空中荡下来。
火把的光亮在凉风细雨中腾腾而起,跪在一堆坟前的七人神色在昏暗的火光中有些阴郁。
不包括关羽、张飞、卢节、公孙越在内,来时召集了三千多人,一路上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又经过昨夜一场混乱的厮杀,到此时只剩下了四人……送走张曼成又跪在坟前,那股在张曼成面前卖弄而自觉运筹帷幄的振奋感慢慢消散,刘正满脑子都是无数人的死状,血流成河的场面,旁人悲痛的神色。
想起来的,大多是归属于自己人范畴的亡者,当然也有无辜的人,也有韩忠那样的反贼。
这时候心情自然乱糟糟的,脑子里又有很多人时不时下降又上升的好感度提示,有些想法便酝酿在心头,意图不吐不快。
跪在刘正身后的张飞、公孙越,还有车焕、习俞、程辟、吴越琦六人,与十几名亡者闯风闯雨一路自故安过来,又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算是最熟悉的。
恰逢中元,原本对于一路上死掉的袍泽就有伤感的情绪,这时候看着眼前轮廓昏暗的坟堆,六人心头压抑的同时也是乱糟糟的。
但准确来说,在这股伤感压抑的情绪中,更多的还有一些对于未来的茫然与惶恐。
那张超毕竟是朱儁的别部司马,而朱儁是右中郎将。
他们这些人都是从小城小镇出来闯荡的,原本世面见的不多,但也跟随刘正见过卢植作为北中郎将的威势。
一个平头百姓能够见到足以步入庙堂的大官,当初那股与有荣焉的感觉别提有多振奋了。
此时再回想起来,对比朱儁可能带来的危险,内心的苦涩可想而知。
毕竟卢中郎将弟子门生和朱中郎将麾下在某种意义上,对两位中郎将来说同等重要。
偏偏相比较张超别部司马、朝廷命官的职位,刘正当下只有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却并无实职。
死了一个别部司马,对于朝廷来说绝对是大事,如若朱儁试图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刘正进行穷追猛打,在他们看来便是有卢植挡着,又有刘正的那些功绩,但有刘正射杀黄门一事存在,再加上此事,刘正也难逃一死。
而他们,也会跟着受到牵连。
这样的想法笼罩之下,众人也知道当前的处境不容乐观,原本光是张超死在面前,他们被那名百夫长误会成勾结反贼设计张超,已经心乱如麻,这时候刘正还与张曼成私下相谈甚欢,一副真的投了敌的样子……各种猜测之中,众人心中的压力便越来越大,甚至让人产生一些疯狂的想法。
但车焕习俞四人望望刘正的背影,那些疯狂的想法还是减退、消失掉了。
无论如何,弑主是不道德的……而且,他们也打不过。
公孙越则在计划着稍后探探刘正的底,并且准备正式和刘正告辞。
说起来,公孙越并不相信刘正会归降蛾贼,也觉得在刚刚那种一千多蛾贼环伺左右的情况下,刘正审时度势忍辱负重的可能性很高。
只是就算他相信刘正,也不可能再任性下去。
他的身后毕竟还有整个公孙家,一旦朝廷严惩,做出连坐的处罚,刘正又百口莫辩,公孙家也可能因为他的参与遭此横祸。
所以当务之急,他还得回去家中让公孙瓒等人想办法作决断。
起码也要让家里人知道他摊上了这等天大的麻烦事。
他甚至想好了让家中明哲保身的办法,真要到了他也被追究的时候,就让公孙家不承认他的存在,丢车保帅。
特意跪在最后面一排的张飞则是左顾右盼,偶尔看看身前的公孙越等人,又看看远处等候着的黄忠、荀攸、文任兄弟等人,火光中目光眯起,握着蛇矛的五指不断捏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另一边,夜幕中雨水汇集,顺着树枝草叶在周围发出嗒嗒嗒的滴落声,众人的声音有些轻。
“……如此说来,那些米贼应当是见过刘公子在涅阳城中的厉害,所以才有人投降。哪里是什么自己人……那些米贼、军卒都是一时被刘公子说糊涂了。一见有人被刘公子震慑得投降,就也跟着投降了……此间或许还有村外那群蛾贼的威慑,倒也算有迹可循,并非看到的那般荒谬。”
听完文聘说起涅阳城发生的事情,荀攸神色复杂地望望刘正那边,心头想着当时在张曼成面前承认自己是刘正亲眷的事情,扭头又看看一旁村民们的坟堆,叹气道:“米贼、军卒、我们、蛾贼……却唯独不能保住所有村民……”
张机已经将小白送回村交给张初照顾,此时语调悲戚,“战时吃亏的永远是手无寸铁的人……好坏不论,死了就是死了,连个念想都没有。”
众人便也扫视一圈一旁的坟堆,沉默下来。
期间文任拉了拉文聘,两人走到一边,文聘会意道:“兄长是想走了?”
“总不能一直留在此处……为兄想让你去探探刘公子的口风。”
文任瞥了眼刘正所在的方向,脸色难看道:“方才刘公子与张曼成那一幕着实惹人猜忌,爹虽说同意你效力刘公子,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牵扯进来一个别部司马,又有刘公子如此作为……你叫我回去如何与县令还有爹解释?若知情不报,有人追究下来,我们父子三人可就……”
自家兄长以往听闻主公的那些事迹,也是多有仰慕,这时能够这么想,也说明偏袒主公,文聘想着,苦笑道:“只怕没得选了。你别忘了,我是众目睽睽之下投诚于主公……探不探有什么区别……找些好话说吧。”
“怎么找啊?就刚刚那场面,我们谁能想到?我要是说些好话,扭头你家主公自己就推翻……唉,爹与你还是冲动了,以为有卢中郎将在刘公子后面做依仗就不会有问题。我要是在,一定叫你先缓一缓……刘公子这品性,说不定往后你还会惹上……”
“兄长!慎言!”
那语气极其郑重,文任叹了口气,“有点愚忠……行,那便随你。只是我还是那句话,如今也就只有你正式喊刘公子‘主公’了,你得把刘公子怎么想给探出来。要不然,只怕荀公子张大公子和黄汉升他们也会有些不好的想法……人心难测,越是逆境,越得慎重。”
文聘点点头,又凑到荀攸黄忠等人面前,荀攸正在说话,语调凝重:“那些逃走的士卒一定会回去朱中郎将那里,说不定为了免除责任,还会将罪名都归到刘公子身上……按理来说,这等被污蔑的事情越早处理越好。不过汉升兄不要心急,不差这几个时辰。说起来,此事我也心急,决计不会怠……”
“可他若真要反了怎么办?我儿、张兄、仲景……他那性子,看似平和,实则专横武断,绝非良人!”
黄忠一直对刘正等人颇为排斥,此时发生这样的大事,有些心乱如麻地望望张机,“七八日的功夫,整个村子都毁于一旦。如今还被牵连进这样的事情。仲景,你确定还要保他?什么八人破五万,射杀阉党黄门,诗词无双……如今看来,不过是他一意孤行!根本是孩童心性,毫无考虑!竟然连蛾贼这等人都不避讳!”
这声音有些重,那边张飞等人都扭头看了过来,荀攸脸色难看却什么都没有说,毕竟米贼就是他们引过来的。
张机辩解道:“起码刘公子做的都是对的事情!”
“哪里对了?你听到他与张曼成怎么说了?胡说八道啊你!何况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对错?对错都是你自己想的!这世上就只有输赢!”
黄忠气愤道:“活着就是赢!死了……也是你说的,什么念想都没有了!随便别人怎么说!”
他越想越气,厌恶道:“你说对错,那在你看来,你抛弃全村人的性命,保全这样一个大麻烦,是对的?黄某一个粗鄙莽夫都知道中庸,知道过犹不及,你学到的就是本末倒置?你不是医师吗?你只有活着,才能普世救人,才能……”
“黄叔,我说起不好听的,叙儿若死了,你是不是一走了之了?”
“……”
“你说只论输赢,莫非,你会弃我于不顾?”
“……不会。”
黄忠答了一句,不甘心道:“可我要救的就是你们伯侄二人……仲景,不要执迷不悟了!此人一番作为,哪一次不是捅破天的事情?如今他凭着破敌的功绩肆意妄为,往后难保不做出更加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太年轻了!要真的稳重起来也不知道需要多久,你又为何硬要沾上这个麻烦!”
那语调越说越高,情绪越说越激动,荀攸急忙拦住,“汉升兄,你别急,别急……”
“我怎么可能不急?怎么可能!我没忘了,你跟张曼成说过,你是刘正的家眷!我不管你明哲保身、忍辱负重,至少如今我不会信你!我现在只要仲景一个说法……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黄叔!”
“你别叫我!我只问你!你身后还有张家!还有很多人,你确定一定要趟这趟浑水?你别以为我不敢打晕带走你……”
“黄叔,你不要乱来!”
“汉升兄,你……”
“别吵了!别吵了!”
“你们疯了!护着他干什么啊!他根本是个莽……”
“轰!”
雷声乍然而起,夜幕下骤然一亮,众人复杂各异却又激动非常的脸色一闪而过。
雨势急了起来,争执声还在继续,也在这样的嘈杂中,那边雨幕下刘正站了起来,开口道:“可能……是我错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