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彭怕我找不到路,特地做了一张纸人给我带路。
他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体现出他为人师的体贴与周到,有时候让我因为这些小小的温情无法对他做出太失礼的态度。
我有时候甚至会惊觉,自己潜意识中不知不觉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师父,真正的师父。
这让我不由警惕起来。
与其说是警惕巫彭,更不如说是警惕这样放松警惕的自己。
巫彭很懒,这点着重体现在他做的纸人上。他做的纸人,是真正意义的纸人,薄削削一片纸,雪白雪白的,颤颤巍巍地在我面前飘着往前走,我在后面看着,就怕哪里横出来一根树枝把它给捅破了。唯一和人相像的也就只有高度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个纸人似乎也对路记得也不是十分清楚,好像一直带着我在树林里绕圈圈。
巫彭不是说落棠树下长出来一个山包吗?我怎么到现在都没有走上过一段上坡路???
更重要的是,我的肚子,越来越痛了。
我用手捂着肚子,走到现在腰都有些直不起来。
飘在前面的纸人突然一个急停,退回到我跟前。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轻飘飘的纸人打横抱起。
我一惊,身体一下子悬空,加上疼痛难忍的肚子,更加万万没想到一个纸人会突然将我抱起,猝不及防就被对方得了逞。
没想到这纸人看上去弱不禁风,实则力气极大,而且明明是纸头做的,却怎么也碰不坏、撕不碎。我怎么挣扎,也敌不过纸人的强势,以及肚子疼。
虽然被一个纸人抱着走路多少有些丢脸,但附近也没人看……
既然挣扎不了,对自己也没有坏处,那就……享受吧。
我安分下来,虽然有些别扭,但一个纸人的臂弯却结实得紧。纸人见我不再挣扎乖乖配合,似乎还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抱着我继续往前走。
很快就走上一段上坡路。这坡度不陡也不缓,可见这座山包的高度也没有很高。
很快就到山顶,远远就看到琅玕树。那次全部碎裂的玉珠果实在此时又长出了新的来,在白雪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晶莹剔透。
明明是那么耀眼,那么高高在上的神物,却没有成为这座小山包最顶层的中心。
纸人走到琅玕树前,将我慢慢放下。我下意识地说了声“多谢”,说完才想起它只是个纸人,没有思想的纸人……
可这么个理应没有思想的纸人,却在我肚子痛到直不起腰的时候,发现了我的痛,并且帮助了我——尽管它的处理方式有些简单粗暴并且强势。
也许是我多心。我忍不住狐疑地瞄了那纸人一眼。没有眉毛眼睛鼻子嘴,一片白,在雪景中可以消失不见的纸片。
只是比起普通的纸,它会动而已。
我刨开脑内奇奇怪怪的想法,从怀里掏出那把匕首,顿了顿。
巫彭说了,琅玕树是神物,不是普通的树,从琅玕树上取树皮,用和它一个级别或者更高级别的工具取为妙,而这把从玉珠里孕育出来的匕首,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我闭了闭眼睛。每次拿起这把匕首,我总会克制不住地回想起那些黑色的汁水。
按照巫彭教的方法,小心从琅玕树的树干上刮下了一些树皮碎屑,放进巫彭特地准备的布包里仔细包好,栓到纸人身上让它背着。我又挂了一点碎屑,放进嘴里干嚼嚼,咽了下去。
然后我才往上走,来到那棵并不醒目,已经被积雪完全淹没在这片雪白之中的树前。
明明是这么一棵普通常见到会被人忽视的树。它和我有着同样的名字。
落棠。
三头人已经没了踪迹。也不知他那次有没有抓到凤凰。
可能已经抓到了吧。所以才没有再来。
我回想起他跟我说过的话。
我蹲下身,伸手扫开树根上的积雪,露出下面粗壮的根。
我捏了捏那树根,硬邦邦冷冰冰的,也十分普通。我又拿出匕首,将树根划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树纹,也没有异样。
我犹豫了一会,拿匕首用力戳进去,一直刺入最中心。
拿开匕首,我冷眼看着露出来的切面。
树根中心的一段,是乌黑的。
“呵……”
我哈出一口气,嘴边泄出一团白雾,很快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开,消失不见。
对啊,这棵树没有什么特别的。唯一特别的可能就是,它与我,恰巧,同名了吧。
我慢慢站起身子。明明肚子已经不那么疼得厉害了,却觉得腰还是挺不起来。可能是累了吧,毕竟已经好久没睡个饱觉了。
“走吧。”我对那纸人说。
那纸人却伸出一张薄薄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转而放在我头顶上,轻柔地抚摸。似是在安慰。我也分辨不清里面的含义。
我抬眼看那张白色的脸。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是谁?”我问。
纸人没有反应。
我不指望它能开口说话,但神使鬼差般的,我忍不住又问:“是不是你?”
纸人依旧没反应。
我深呼吸几下,嘴巴张张合合,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吐出那两个字。
“……鬼卿?”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纸人转身往来路走。我站在那里不动,只是看着它。
它没有察觉到似的,仍然往山下走,丝毫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我就这样站着盯着它看,直到再也看不到它的影子。
它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例行公事的没有情感没有思想的纸人。
或者说,之前那些,也只是我多想罢了。
我紧咬下唇,垂眸看着我满是白色雪沫的布鞋。在雪地里站得久了,脚趾头早已冻僵。
脸被寒风刮得生疼。嘴里还留着生嚼的树皮滋味。
那么多天下来,被我刻意忽略的某些情感,在不计后果地吐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来势汹汹地向我扑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站在冬日下雪的山里,冰冷的几乎要冻结的空气几乎让我窒息。
我想要漠视。想要冷静。想要隔离。
做不到。
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找一个依靠。此时就算只是一双纸做的臂弯,也比那簇不见踪迹毫无音讯的深蓝强。
可是我还是,下意识地回想咀嚼那个不断在脑海里闪现的名字。
鬼卿。
我该怎么办。
我,还有哪里可以去,又有哪里,可以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