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卿……我该怎么办?”
我不想问他,但是嘴巴自己动了起来。
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说不怕死是假的。
很害怕,很害怕。
我怕我还没来得及走到东海,怕还没来得及做出些什么可以永远留下来的痕迹,就这样突然死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落棠……”
“把那块弄脏的肉挖掉就好了。”
我回头。就见河伯曲腿坐在那篇睡莲之中。淡漠而精致的双眼默默地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
“坏掉的、脏掉的东西,扔掉就好了。”
鬼卿的口气里有些些的厌恶:“落棠,我们走。”
我被鬼卿拉着往岸边走,忍不住回头去看。
只见那娃娃一般精致的男孩像是恶作剧得逞似的,微微笑着看着我,朱唇轻启。
我没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但是我看他的嘴型,隐约知道,他在说——
——扔掉吧。
扔掉吧。
坏掉的、脏掉的那一块,用刀子割掉不就行了。
我看了一眼鬼卿。
不能让他知道。可是我身上除了鬼卿,就没有其他刀具了。
而且,鬼卿似乎很讨厌河伯,那河伯说的,也不一定是对的……
……再等等吧。
下了昆仑上,我们赶到深渊前。刚才在下山的时候就看到那头青鸟飞了回去,应该已经通知到了。
虽知是徒劳,但我还是俯下身往下看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也不知他还留着,还是已经走了。
“扔个纸人下去看看。”鬼卿说。
我恍然。对啊,纸人还可以用在这个方面。
我折了个纸人,燃了一张符纸贴在上面,让它下去找开明兽。
小小的一点火光很快淹没在黑暗的潮水里。
等了许久,小纸人飞了上来,贴在上面的符纸却没了。
鬼卿默了默,只说:“走吧。”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开明兽还在下面。
我其实对他的行为还是懵懵懂懂,不是很理解。难道他不思念自由、不渴望阳光吗?
明明是那么喜欢光明的开明兽。却被关在了无尽的黑暗中,千年之久。
也许他等了这么久,此刻突然要放他走,他反而不想走了吧。
毕竟已经千年了。他此刻出来,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我忍不住仰头对着天空缓缓吐出一口气。
开明兽也好,西王母也好,狰也好……鬼卿也好。他们的寿命那么长,长到忘了自己走过了多少个春秋,长到时光无聊虚度无岁,见识很多东西,认识过很多人,那些人大多却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他们独自细数过去的年华。
我没有那么长的寿命,也不奢求那么漫长的。我只希望,我能活到我在这世上留下什么痕迹了的时候。
如果,如果哪一天,我死了,鬼卿是不是也只一个人了?他是不是要去找寻下一个持有者?
以前似乎有元化在他身边。但此时,听西王母说,元化似乎失踪了?
“鬼卿,元化的事……”
“接下来我们去哪?往东边走吗?”鬼卿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
“西王母说元化……”
“开明兽说从这往东边走有个和你同名的树,去看看是不是跟你长得一样丑。”
“鬼卿!我在跟你说元化的事情!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听我把话说完呢?!”
我大声吼出来,之后的话语就像控制不住似的,通通冲口而出,音量越来越高,像是有一股火气从肚子里喷出来,我怎么也压不下去。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却怎么也收不回来,局促地想要说点什么,却被鬼卿冷冷打断。
“我的事情,元化的事情,跟你无关,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我愣了愣,无法克制住嘴里不断冒出来的酸意:“你的事情也跟我无关?”
他用沉默回答我。
我想用笑来掩盖,来显得我没有那么在乎。扯了扯嘴唇,嘴角却抖了起来。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鬼卿快速问我。
对啊。我以为什么呢。
我以为在鬼卿心里,虽说占不到最重要的位置,起码现在我是他的伙伴、他的同行者,现在跟他关系最亲密的应该就是我了。
我以为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将心都敞开给鬼卿,让他帮我分忧分扰,或者一起感受喜悦放声大笑。
我以为鬼卿也是这样。起码我可以站在可以替他分忧的位置上。
原来不是。
是我想得太多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鬼卿绑在包袱上,背在背上,默默往东边走。
鬼卿对于我的做法也没有表示,也是默默的。
我知道我刚才迁怒了。我将自己的恐惧扔给了鬼卿。是我不对。
可是。
气氛僵硬,一路无话。
昆仑山真的很大,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山系的范围内。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味道。
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我隐约看到了一个人。正好也找不到路,可以去问问。
我走上前,却在看清那人的样貌时,顿住了。
那个人,长了三个脑袋。
虽然见过开明兽和开明神兽的九个脑袋,但到底是兽身。如今这个是人身,看着怎么都觉得怪异。
我想问鬼卿,却在话即将出口的时候突然咽了回去。
算了……
“你好……请问……”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人立刻竖起一根手指放在中间那个脑袋上的嘴唇前,压着嗓子说:“嘘——安静!”
六只眼睛齐齐看着不远方的一棵树。我看过去,那棵树上结满了果实,却不似平常的果实,反倒像是玉珠一般。
我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棵叫做落棠的树?”
“落棠树?没有!”
那人没好气地说,声音依旧相当克制:“只有一棵叫做琅玕的树!”
“哪一棵?”
那三个脑袋突然齐齐嘿笑起来,神秘兮兮地指指他一直盯着的那棵树:“就是那棵!”
我顿了顿,还是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盯着那棵树看?”
其中一个脑袋终于转过来看向我,先是一愣,随即压低着声音说道:“因为琅玕树上的果实,是凤凰的食物!我在等凤凰!”
“凤凰?”我也好奇起来,传说中的百鸟之首是什么样子的,“你见到过凤凰吗?”
“没有!不过快了,我一定能见到凤凰的!”三个脑袋同时说。
“那你见到了凤凰后想做什么呢?”
“将它捉住啊!”那人理所当然道。
“捉住之后呢?”我又问。
“当然自己养在家里,然后告诉天下所有人,我捉住了凤凰!如果有人愿意高价购买,我也可以考虑考虑。”三头很兴奋地说。
“那如果有人要抢走你的凤凰,又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和鬼卿闹僵了,不想同他说话。但如果不与他说话,气氛就僵硬地古怪,我不喜欢。现在正好有个三头人,跟他说些无聊的话题,也许就能缓解心中奇怪的苦闷感。
“有人要抢走我的凤凰,我当然要同他拼命!”
“拼不过呢?”
“拼不过?那再来这里捉凤凰吧。”那三头人想了想,说。
我顿了顿,最后问:“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三头人这次想了很久:“我也忘了。似乎等了很久。”
我了然。这个人等了这么久,还在等。是不是傻。
“我可以摘一个琅玕树的果实吗?”
那三头人想了想,有些不情愿:“你摘走一个果实,凤凰会不会就不来了?算了算了,你摘吧,先说好,就摘一个,摘完了就赶紧走,要不凤凰就不来了。”
我点点头,上前去。琅玕树上结满了晶莹剔透的玉珠,沉甸甸的样子,压弯了枝头。我只需踮起脚尖,就可以够到一个。
我将那个玉珠摘了下来,握在手心里正正好。光滑圆润,而且,还十分温暖。
那三头人在不远处催促:“快走吧!快走吧!凤凰要来了!”
我知道凤凰不会来了,但还是快步离开了琅玕树,要往森林深处走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清亮高亢的鸟鸣声。
我吃惊地回头——
凤凰。
两只凤凰双双飞下,华美如火袍的羽翼在琅玕树玉珠的衬托下显得光彩熠熠。
那三头人兴奋地从树上跳了起来,高兴地又喊又叫。
就在我震惊在当场的时候,手中的玉珠突然裂开了一条缝。
PS:《山海经·海内西经》曰:服常树,其上有三头人,伺琅玕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