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湖畔起了风波的同时,徐子允出了住处,拐过两条街慢悠悠走到了谢府。
这么多年他也偶尔会来找谢洵喝酒,所以从来都不用递什么拜帖或者提前知会一声。
今日用完晚膳,想起这几天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他还是忍不住想来见见老友。
谢府门房知道这位的身份,恭敬行礼后便让人通报,同时引着徐子允进了谢府。
谢府的装饰实在有些寒酸了,按道理说一朝首辅,而且实权在握,哪怕不搞点什么“万国仰天子,四方敬相公”之类的牌匾,多少也该弄点古董字画装点装点正堂门面?
但谢府没有,而且这么多年,能进谢府的官员压根就没几个。
门房引着徐子允进了后堂花园,恭敬退下之后便留徐子允一个人朝前走去。
走了没两步,就看到坐在摇椅上的谢洵正抱着还没多大的长孙,旁边的石桌上还摆着一壶酒和两碟小菜。
他没好气的坐下,开口就是熟悉的冷嘲热讽:“朝堂上都快吵翻天了,你可倒好,日子过的还挺潇洒的?”
谢洵放开小孙子让他自己去玩,脸上闲适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累了这么些年,休息休息都不成?”
徐子允的酸意简直要溢出来:“怎么不成?想休息就休息,想罢工就罢工,朝政一扔就回了后院,我干脆也学你,把事情全扔给姓卢的算了。”
谢洵端起酒杯美美的品了一口,又递给徐子允一双筷子:“这种事要是你能做,也不会当这么多年的次辅了。”
徐子允黑着脸没接:“什么意思?”
“是说你徐次辅心中还有抱负,还是为了国家大事着想,要是今日能扔下不管,前些年也早就和我闹起来了,至于被朝堂戏称万年次辅吗?”
给两句好话哄的脸色好了些的徐子允接过筷子,尤未解气的对着菜肴发起了火:“到底搞的哪一出?前些年陛下在南边打仗,朝廷最难的时候也没见你休息,如今怎么躲了起来?”
谢洵放下酒杯,又靠在了摇椅上:“不躲不行了,我不躲,何公公哪儿来的胆子动手?”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徐子允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也知道?那天你是没看见,吏部三品侍郎在朝堂上跟个玩物似的,被何洪和卢何拿捏的明明白白,我都想从金瓜武士手里把金瓜抢过来想去和卢何拼命了。”
“卢何入阁时我就对你说过之后的这些事情,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
“明白什么?明白如今朝堂何洪已经开始一手遮天?明白有的是人抛弃书里的一腔正气为国为民跑去给个阉人当下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就算我明白,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会躲起来?这种时候,也只有你才镇得住他们,我是不行的,因为我没有那么多年站在百官之首的气势!”
一边玩耍的小孙子明显被徐子允吓到了,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回头看过来。
谢洵挥手示意小孙子过来,又将他横抱在了膝上:“朝中有你在,朝政运转不会有问题;我告病,何公公才敢在朝中安插亲信打压异己,卢何才敢明着和何公公沆瀣一气,他们的胆子才会越来越大。”
“然后?”
“如果你是陛下,有一天心血来潮打算看看朝政,却发现朝中官员俱是宦官门下,一个掌印太监就可以一言九鼎,你会怎么办?”
“如果陛下再也不会出来看看呢?”
“他会出来的。”
“凭什么这么笃定?”
“那个位置代表着最高的权力,一旦坐上去,整个人就不再是原本的自己。”谢洵逗弄着孙子,“他不会再完全相信任何人,包括何公公。”
“这半年来陛下就完全信任着何洪,而且没有再关心过朝政。”
“其实已经发生很多事了,只是朝廷勉强镇着,才没传到后宫去,”谢洵摇摇头,“陛下的性子,这么多年我摸透了,几个道士和内侍平不了他的猜疑,他会出来看看的。”
徐子允的脸庞抽搐了一下:“所以你才躲起来想让何洪把我架空?”
“也不算躲起来,也许我真的是想休息休息了,”谢洵的脸上露出了极为罕见的一丝疲惫:“大魏的问题太多了,勉强缝补,撑不了多久的。”
“你太悲观了,”徐子允毫不客气的举着筷子点指着谢洵,“我知道你想推广新政,也知道若不是陛下身子不行,你可能已经做成了。”
他看着只是默默抚弄着孙子额头的谢洵:“大魏立国一百余年,也许官僚成群,也许赋税过重,也许民间怨声载道,但这个国家没那么容易倒。”
“凉州的事情你不开口,告诉我不是想灾民死,只是想多救些人,同时把陛下逼出来。”
“这次的事情你躲了起来,想让宦官污吏把持朝政,想看到大魏朝廷被一个阉人踩在脚下,也说想把陛下逼出来。”
“有些时候不应该指望陛下,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退一步的。”
谢洵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不过子允,你确定你真的是对的吗?”
“从小读四书五经,从小就被教着皇权至上,等到有一天我站在百官之首抬头望去,想和那个人一起做点事情,却发现他宁愿去相信一个宦官也不愿意再和我像以前一样通宵彻谈朝政国事。”
“本朝皇帝和官员的关系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我替你谋事,你赏我官位,大家和和气气,所谓君臣相和的关系,其实早就死在了开国。”
“现在朝堂上是批什么人?我不告病,朝廷继续这样维持下去,陛下在后宫修道,何公公搞些小动作,我当个缝补匠,百官们贪钱打嘴仗每天吵个不停,继续这么半死不活下去,大魏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就是要让这个朝廷彻底烂掉,让何公公彻底凌驾于百官,不管是后宫那位出来,还是新皇登基,都要让朝廷彻底变一个样。”
徐子允沉默了,他放下筷子,看着长安的夜空:“我还是那个想法,会死很多人的。”
谢洵依然只是看着孙儿:
“和熙二年,那时我还是个县令,在永平看过太多惨剧了,破家灭门,哀鸿遍野,水里飘着尸体,啃食的野狗甚至会袭击生人。”
“后来我去西南剿匪,带的卫所士兵面对比自己还少的马匪被追了几十里路,甚至不敢拿起武器和马匪正面作战。”
“直到入了长安,看着长安的繁华和百官的勾心斗角,好像那些事情不是发生在大魏境内,好像大魏还是开国时那般繁荣强盛。”
“但我知道不是的,大魏已经烂到骨子里了,再摊上这么一个陛下,遇上点天灾人祸,结局是什么我去想过,偶尔也会在梦里惊醒。”
“陛下老了,我也老了,时间既然已经不多,那就只能匆忙些。”
“你知道我一直支持二皇子,太子的性格太软弱了,大魏要改革,必须要一个强势的皇帝。”
“若是陛下出来看过,而且提起了刀,朝堂焕然一新,我会和他一起把没完成的事情完成。”
“若是陛下驾崩,新皇登基,他的刀或许会更利一些。”
他放下孙儿,微微叹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顾怀一句诗,却是让我生了不少烦闷。”
“若早十年,大魏又怎能不换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