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顾轩三人被衙役恭恭敬敬带到了正阳县衙署前。
行过照壁才瞧见日出碧海,明镜高悬的匾额,一群人便乌泱泱聚了过来,将三人请进了衙署正堂。
顾轩瞧见一干三班衙役们都哈欠连天,显然是瞧过昨夜驱邪场面后带来的后遗症。
不多时,过堂后面便走出来个面带笑意,身着绿色补子官袍的中年男子,正是正阳知县。
三人刚要上前见礼,那位蒲县令却已快步行至了堂下,瞧见鱼尾冠绯道袍的顾轩眼前一亮。
原来神仙有四等,立似松,声若钟,昂藏七尺,眼含星嵩。
“好一个富于春秋的少年郎!”
蒲县令不由赞叹一声,多闻黄冠羽衣皆是超然物外的神仙中人,他瞧见顾轩容貌非俗也不敢怠慢,亲自带路迎进了后堂。
带三人施礼毕,分宾主客次坐了,蒲县令吩咐当值的奉上茶水,这才面色凝重道:
“昨夜诸事本官已听萧主薄禀过了,小真人可还有何见谕?”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顾轩不想跟说这些弯弯绕的官面话,直接了当道:
“本县义庄所处何地,可否借舆图一观,小道也好坐实了昨夜跟萧主薄说过的那番推断。”
蒲县令手里捧着一只湖田窑的撇口斗笠盏轻磕杯沿,听顾轩说完却是心中叫苦,有些拿不定主意。
正阳县这里乃是豫州边境地区,舆图这种物件更是属于一县之机密。
为了避免别国探子誊抄,各地舆图多半都密藏于文库中,除了兵部巡检司调阅外轻易不会出库。
这位身着绿袍的从七品的县令起身行至窗口,踱步良久才犹疑道:
“本官今早差人去瞧了汪韩氏坟茔,是空棺不错,只是小真人所言杀人练尸的事情,可有把握?”
顾轩又回想了一遍昨夜那两道处处透着古怪的阴魂,这才神凝重回复蒲县令:
“那汪韩氏的案子诡谲阴森,甚是怪异,绝不像是简单的受辱自戕。”
“必须要看本县舆图不可吗?”蒲县令微微皱眉,最今正阳县内流言四起,他也实在被汪平山等人的悬案给折腾的够呛。
“也不是不行,就是得蒲大人以身涉险,带小道去那义庄探查一番。”
蒲县令瞧见顾轩面色沉重不似做假,稍事思索便下了决断,唤来一位典史耳语几句,这才又叹道:
“也罢,为了正阳县百姓,本官就替小真人担下这天大的干系。”
不多时,便有差役送来一张平尺见方的手绘舆图,其上山脉走势与水纹地理纤毫毕现。
只不过这张舆图纸却只是标注了正阳县南郊的一处山脉,其余区域都被齐齐截去,露出大片的空白底纸。
许是瞧出三人的疑惑,蒲县令起身秉退左右侍从,这才接着道:
“小真人勿怪,一县所辖之地的舆图事关重大,就是本官也只能调来义庄所在山头的图纸。”
“无妨,多谢蒲大人通融。”
顾轩所学虽杂,对那风水堪舆之术却未曾涉猎。
他讨要舆图原本也就是瞧瞧义庄附近的地脉走向,借此推断该地是否为聚阴养尸之地而已,并不需要正阳县完整的舆地图纸。
从怀中摸出一张‘监灵生神符’唤起目神,拿起舆图细细端详,片刻后顾轩神色变的愈发凝重。
蒲县令才捧起茶盏,瞧着面露惊疑,不由担心问道:
“小真人可是瞧出了什么,那邪祟果真藏身于义庄之中?”
顾轩越瞧越觉心惊肉跳,当下已经有些后悔自己太过莽撞,没弄清缘由便接下了这门差事,沉声道:
“恕小道直言,此地大凶,那嫁衣女鬼若是过了头七,恐怕只能请来天师府真人开坛建醮,接引九霄雷法才能将其诛灭。”
蒲县令闻言震惊之色溢于言表,放下茶盏变成了个苦瓜脸:
“正阳县虽说常逢兵灾之祸,可此前从未曾听得有邪祟作乱,好端端怎么会生出这种东西来?”
“却是贫道猜错了,那汪韩氏可能已经不是鬼祟了”,顾轩苦笑一声,将舆图递还过去,不解道:
“恕小道直言,衙署怎么把义庄修建在这样一处‘破面文曲’的滋魂养尸之地?”
蒲县令面露不悦:“小真人莫要消遣本官,这处义庄修建时可是请人专程来瞧过的,怎么会是处养尸的凶地?”
“无量天尊,方外之人不说诳语!”
顾轩寻了几个茶碟,将舆图上下左三面给尽数遮了,这才指向中间那一小块区域。
“蒲大人现在请瞧,这处地界像个什么物件?”
蒲县令听了他的话愣了一瞬,俯身瞧了过去,霎时间一股凉气直冲头顶。
原来修建义庄的那处山头本是个山背弓,水走散的寻常地界,只是凸起的主峰恰似一定双翅横翘的幞头官帽。
如今周遭被顾轩用碟盏一遮去了左右双翅,却又陡然变成了一个双杠抬棺的地势格局。
风水堪舆上将这种地势称为‘破面文曲’,乃是滋阴生邪的养尸地,端的是凶险无比。
寻常尸身在此停放过久,吸收了月华都有起僵尸变的可能,更别说那死后魂魄被封在尸体中的汪韩氏。
她原就属于凶死的厉鬼,怨念煞气极重,现今又被人借着‘破面文曲’的地势格局炼成了鬼尸,个中凶险可想而知。
蒲县令说到底也就是个底层胥吏,在官场属于那种一板砖能砸倒大片的芝麻官,遭逢这种棘手的情况也没了主意,无奈下只得带着一丝侥幸看向顾轩。
“小真人可有法子?万望垂怜,救我一县官民。”
顾轩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下定决心后掏出几张麻纸递给他:
“烦请蒲大人寻个铁匠铺,尽快将这些对付尸鬼的法器打造出来,为今之计小道也只能冒险一试。”
………
待到蒲县令离去,顾谨修二人立马凑到顾轩旁边:“那个东西很凶,道士你能不能对付?”
“很凶!”
“那汪韩氏已经超出寻常邪祟的范畴,光凭我这身微末法力行事无异是去寻死,没准还会连累正阳县的百姓。”
顾谨修听完愣在原地,纠结半晌才抿嘴道:“要不咋们风紧扯呼?”
从燕支山一路行来,他瞧着顾轩诛杀虎妖,唤醒怅鬼,超度汪平山二人的阴魂,已然是将他当成了无所不能的道门真人,何曾见过他这般惊疑不定的模样。
顾谨修虽说是个一副直肠子,急公好义见不得百姓冤屈,又多少带点贪生畏死的酸秀才模样。
可瞧见顾轩陷入生死困境时却也敢挡在他身前,壮着胆子辱骂群鬼。
只是如今面对的是那动辄就开人肚肠的厉鬼,不是那空有蛮力的山君虎妖,也不是灵智未开的蒙昧幽鬼。
若是顾轩因他一腔热血揭黄榜给弄丢了性命,又叫他怎生能够心安。
燕崇风也适时凑了过来,沉默片刻道:
“顾兄切要量力而行,就算没咋们三人,想来朝廷武德司与天师府也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
顾轩听的莞尔,打趣道:“郎君与燕兄可是立志要匡扶天下,挽狂澜于既倒的义士,此刻怎生如此瞻前顾后?”
燕崇风蹲坐在地上胡乱抓了抓头发,不知如何作答。
顾谨修却是打了个踉跄呆在原地。
顾轩轻飘飘一席话却刺中一个读书人最薄弱的地方,他对于心中那舍生取义的儒道浩然之法头一次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
“尘世间芸芸众生千万,普通人若是遇上这般明知不可为的困局,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唯本心清明,一往无前而不堕其志?”
他面色惨白,字音近乎颤声般从口中挤出:“圣人说过,君子不救。”
声若蚊呐,几至低不可闻。
顾轩拍了拍他的肩膀,从随身褡裢中找出那本《九州妖鬼图鉴》,轻叹道:
“不是我想动摇郎君信念,我所承袭的道统并不完整,若是不除去此獠,小道今后恐怕依旧会被梦魇缠身,不得清净。”
顾轩将图鉴翻至嫁衣女鬼那页,将此前梦中被虎妖纠缠的原委细细说了,郑重瞧向两人,道:
“此行生死未卜,就是小道做了万全准备也不敢言能够全身而退,两位都是没有法力的普通人,明日就与兵丁在山下接应即可,不用随我一同前往义庄。”
“狗屁的接应,你这是什么混账话?”,顾谨修神情激动,红着眼站了起来。
“那梦魇再是厉害,总归有法子医治,你要是跑上山去被厉鬼掏空了肠肚,一摊腐肉烂在义庄里还谈什么神通道法?”
顾轩无法反驳,只得由着他越骂越激动,口水四溅散在脸上。
“我也觉得郎君说的对”,燕崇风铁塔似的身子蹲坐在一旁,扭头瓮声瓮气道:
“似顾兄这般倜傥朝然的神仙中人,又何苦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道法以命相搏?”
顾轩不知做何解释。
只得默默看向后堂中的陈设,最后踱步行至院中,瞧向那个由顽石整体凿刻而成的日晷。
他屏息凝神,按照图鉴中得来的法子催动那‘降龙伏虎’的神通之法。
一声轻哧之后,顾轩竟将那足有半人高的日晷拦腰抱起,缓缓踱步行至后堂。
刚将日晷放下,瞬间他就像是被抽空了浑身气力,脸色苍白如纸,像是纵欲过度的瘾君子一样。
两人瞧的瞠目结舌,燕崇风犹不信邪,也尝试着去抱那石质日晷。
七尺有盈的魁梧汉子却也仅是撼动数步便力所不怠,惊疑道:
“这东西少说也得千百斤重,绝非常人能够撼动!”
顾谨修愣愣的看着眼前两位非人哉的选手,却是被气的不轻,枪过顾轩手中的图鉴册子重重拍在桌子。
“再好的神通道法也得有命在才能使出来,你要非想找死就尽管去,看看正阳县这群佛面上都能刮下一层金皮的胥吏会不会感激你的恩情!”
说完犹不解气,重重揣了那日晷一脚,怪叫一声后忍着吃痛愤愤然而去。
顾轩瞧着燕崇风苦笑一声,他又能如何解释。
难不成告诉两人,我这身皮囊虽是你们这个地方的人士,灵魂却是来自一处完全不同的世界吗?
而这次图鉴册子上对应嫁衣女鬼出现的提款,才是让顾轩甘愿冒着生命危险答应蒲县令要求的最大原因。
“嫁衣尸鬼,入图鉴可持玄都紫府敕令之回天返地,持此令可斡旋天地,玄堪造化,复归本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