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几人出了食肆,尚未进到城门口,便有壮班民壮将服饰迥异的三人给一齐拦下。
那兵丁把一口连鞘的铜钹磐口雁翎刀往顾轩胸前一横,断喝道:
“路引掏出来瞧瞧!”
顾轩微鄂,正阳县啥时候盘查来往的商户过客这般严格了,皱了皱眉道:
“贫道方外之人,只有度牒。”
那兵丁这才瞧见了他头上的铁冠和那身绯色道袍,怔了怔收起佩刀。
“原来小哥是位黄冠羽衣,恕某家失礼,如今世道混乱,还请借过度牒一看。”
顾轩见状也只得从褡裢里翻出度牒递了过去,心里却是有些惴惴不安。
凡是正统修行之人,对内持有受菉师门的玄潢玉蝶,对外则有九州各国颁发戒籍度牒。
他此刻只希望自己那便宜师傅给他留下的度牒不是伪造品。
否则按照礼部巡检司的律法,私自簪剃者可是要仗脊八十的,想来就叫人觉得脊背发寒。
另外几名壮班已检查过顾谨修和燕猎户的路引准备放行,单余同顾轩交涉的那位兵丁看着手中度牒惊疑不定,拉过旁边一位壮班道:
“你瞧他这戒碟,为何除了礼部关防,还盖着一个‘神霄玉文之章’的大印?”
两人交头絮语两句,随即拿着顾轩的度牒进了值房。
不多时,便有个身着青色皂衣,都头模样的人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朝顾轩施礼道:
“真人休怪,我这些弟兄只认礼部关防,没瞧过道门法印,没成想冲撞了真人。”
顾轩这才松了口气,看样子自家师承虽不是什么玄门大派,好歹也是有籍可查的道门正统。
收起度牒临进城门前,那位都头突然带着一干壮班兵丁齐齐朝他作揖行礼,神色诚恳道:
“虽说县衙已上报礼部,去请了武德司的大人前来诛邪,可往返间难免花费些许时日,若是真人方便,还请去那汪府瞧上一瞧,也好解了我正阳县百姓人心惶惶之苦。”
顾轩忙打了个稽首还礼,接过都头递来的告示一瞧。
只见其上画着个身着大红嫁衣,凤冠粘赤,霞帔染血的狰狞女鬼。
他心头微动,掏出跟他一块出现在这片世界的那本《九州妖鬼图鉴》。
“果真如此!”
原是那扉页后面已然又多出了一副禅师填井,将军中弩的写意水墨画。
虽然要紧处只以简单几笔勾勒而成,却净显两头虎妖惟妙惟肖的惨状。
其上落款处只有寥寥数字。
“天罡三十六法之降龙伏虎,玄都紫府敕令。”
翻开第三页,原本空空如也的书纸上赫然浮现出一个由重彩浓墨绘制出的嫁衣女鬼,与那官府告示上的图制竟是一般无二。
顾轩心头泛苦,这本疑似法宝的图鉴古籍将他带到这片世界,难道就是为了逼着他把九洲各地的妖鬼封印在图鉴册子中不成?
逐一翻开剩余的厚厚书页,果真不出所料,除了前面有墨彩的三张,其余依旧还是空空如也。
他仍是不死心,将图鉴举起找了个背光的角度细细瞧去,剩余的书页怎么看都是普普通通,空无一物的古代皮纸。
既无水印夹层,也不是什么遇水变色的障眼法手段。
“你这劳什子图鉴当真是管杀不管埋,难不成咋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四有青年好容易重活一世,以后见天的就和这些妖鬼们打交道?”
顾轩吐槽了一句,将告示和图鉴册子一并塞进了褡裢中。
天罡三十六法他倒是知晓,乃是天下玄门正道趋之若鹜的神通法门,比之世间散修所持身行事的地煞变化之术更为精妙。
比如西游记中孙大圣使用地煞变化之术时尾巴无法变化,也不能咧嘴笑,否则一张嘴就会漏了猴相。
而天罡神通就没这诸多的弊端和缺陷,再如封神中陆压道人所使的一手‘钉头七箭’,便是天罡三十六法中的一门咒心秘术,可千里之外夺人性命。
“既来之则安之吧”,顾轩摇了摇头。
降龙伏虎,听起来应该是那短时间内增强气力,能够搏杀大型猛兽的神通,也不知道诛妖驱邪时好不好使。
……………
进城找了处打尖歇脚的客栈,顾谨修依旧在温习手中的圣人经典,燕猎户则是拿了虎妖的毛发和蹄拓,去寻县衙讨三人的赏银去了。
顾轩左右无事,便掏出褡裢中的家伙什,打算补画一些在燕支山中消耗掉的束邪缚妖符纸。
正屏息凝神,掐着咒诀填写符胆。
不多时燕猎户那辨识度极高,压的楼梯都咯吱作响的脚步声便传上楼来。
他走到门口刚要吱声,魁梧的身躯后面突然探出个头戴幞头乌纱,满脸堆笑的脑袋。
客栈的门框常人通行高低刚刚适合,碰到燕猎户这种铁塔般的身子却略显逼仄,堪堪只能容他一人通过而已。
如此一来,那个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只能从他腰间的空隙处挤进个头颅,滑稽中带着几分怪异。
燕猎户许是才记起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人,摸了摸头有些尴尬,忙将那人给让了进来,跟顾轩介绍道:
“这位是正阳县的主薄萧道奇,萧大人。”
顾轩心中了然,即是正阳县衙的官员,此番定是为那嫁衣女鬼的事情而来。
果不其然,萧主簿理了理身上那件略显寒酸的绿色官袍后朝他拱手施礼:
“真人既然揭了黄榜,可有什么法器需要县衙准备的?”
顾轩摇了摇头,驱邪用的大部分物件市面上都能买到,而自己紧缺的都是些坊市间闻所未闻的东西。
比如做那化形符所用的灵狐兽皮,天然玉髓等物什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托县衙那班人去搜集显然不大现实。
想来想去,倒是夜间去汪府探查时需要带些兵丁净街,免得有好事的百姓围观时叫那女鬼给掩了肩上魂火。
于是乎,便掏出一沓符纸递给萧主簿,问道:
“县衙能否派些人手,入夜后将这些符纸贴在汪府四周,守着不要让闲人给揭下来。”
萧主薄听了却是心头暗暗叫苦,端起茶盏押了一口却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正阳县内三个分管兵丁的巡检司都设在进出城的交通要道上,隶属兵部节制,自己一个小小的九品主簿哪能够指挥的动那些大爷。
可毕竟是县衙请玄门中人前来诛邪,既然人家提出了要求他也不好推诿,搓着手一脸的为难看向顾轩。
“真人休怪,正阳县人口不过才万余众,在衙署当值的三班衙役也就那么些,实在是抽不出太多兵丁净街…”
萧主薄陪着笑解释了半天,见顾轩仍不应答,心头登时涌上一顾不安。
正阳县这种巴掌大的地方也不知武德司的人愿不愿意屈尊前来,好容易逮住个敢揭黄榜的道士,要再跑掉的话自己这份皇粮估计也该吃到头了。
见顾轩仍旧无动于衷,萧主簿忙起身焦急道:
“真人要实在需要人手,县衙可以派几个捕班快手去配合真人做法。”
顾轩哑然,他倒是忘了县衙主薄这种九品的末流小官被启国百姓戏称为‘摇头老爷’。
基本就是那种无甚权利的虚职,不然也不会被上头指派来处理鬼邪作祟这样的要命差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没再为难这位战战兢兢的萧主薄,倒是身后挤眉弄眼的顾谨修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上前道:
“没有兵丁也罢,就是那汪家给出的赏银……”
萧主薄笑的有些不大自然,一手塞进袖兜里摸索了半天后掏出张银票放在桌上。
“这个自然,这五十两权当三位的辛苦钱,事毕后剩下银钱县衙的一定尽数奉上。”
顾谨修这才慢斯条理写了收据文书,一口一个萧老哥将他送出了客栈。
不多时便哼着不知名小曲回到了二楼客房,喜笑颜开看向两人。
“我先前怎么说的,像汪家这种狗大户腌臜事干多了难免心里发慌,求个安稳也比县衙那些抠门货色舍得花钱。”
燕猎户一屁股坐在床榻上,震的整座客房都微微一颤。
“郎君先前还是那急公好义的读书人,怎生见到银票就走不动道了?”
顾谨修翻了个白眼,瞧着床榻上的七尺大汉没好气道: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至圣先师他老人家当年不还赶着头牛车寻饭吃嘛,再说像汪家这样的豪强劣绅,咋们不刮他的刮谁的!”
从燕支山一路行来,顾轩已经习惯了两人时不时的交锋斗嘴,笑着竖起大拇指比向顾谨修。
“读书人的事,不寒碜!”
………
顾轩带着两人在正阳县集市上购置了些驱邪的物件,兜兜转转下来已是临近傍晚。
正是时,天际斜阳脉脉,城畔云霞叠叠。
暮色四起,裹挟着白日间的喧嚣热闹渐消。
三人背着大包小包的物件,偷偷摸到了汪家宅邸后面的一条小巷子。
这里七拐八绕的本就异常僻静,近几日又连着闹了几回邪祟,天还没暗就已是朱门紧闭,高墙幽幽。
有些人家甚至连那铺首上的铁环都给摘了去,生怕半夜有人叩响宅门,反而方便了三人行事。
倒不是顾轩要施什么秘不示人的术法,实在是接下来的环节太过有损他这位玄门真人的形象。
要是被正阳县百姓瞧去,难免质疑他是那种骗吃骗喝的江湖郎中。
能不能稳定人心他不知道,反正有碍观瞻倒是真的。
闲话少叙,只见他从褡裢里摸出一张符纸,掐了个法诀后随着喃喃咒语念动,手上符纸便倏地化作一只小纸鸢,摇摇晃晃的震翅飞进了汪府中去。
顾轩承继的紫虚观派道统乃是上清一脉的分支,注重登斋入靖、存思诸神,修的乃是那人体即神祇的道法。
他刚才所使用的这道符术便是紫虚派最为常见的‘监灵生’神符,可以召敕目神监灵生来探查妖邪鬼祟。
此符如果是元景真人使用的话,甚至可凭借目神查看方圆几里内的妖邪鬼气变化。
顾轩只是个练精入门的野道人,自然没那玄门高人一视数里的神通能耐。
不过好在那本图鉴册子上的《黄紫符箓三十六种》里,记载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术。
比如那个花重金炮制出的道童‘二泉’,以及眼前这个附着他的眼神监灵生,摇摇晃晃飞进汪府的纸鸢。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神魂孱弱,尚为凝养出元景真人那样可以离体神游的阴神,就连眼前这堵普普通通的石墙都能阻挡他眼神行进时的视线。
不过法术也只是种辅助手段,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不成,顾轩朝猎户燕崇风招了招手。
“燕大哥有没有把握,等会可要撑着许久才行。”
燕崇风背靠石墙扎了个拳架,伸出一只蒲扇似的大手瞧向顾轩。
“顾兄只管做法,就燕某这身气力坚持数个时辰都不是问题。”
顾轩点了点头,凌空跃起踩到燕崇风伸出的手掌上稍许借力,如同灵猿攀树般窜上他的肩头。
燕崇风瞧他站稳了才敢使力,抓着顾轩两腿稳稳站起。
这一高一矮两人加起来足有丈余,却也只是堪堪冒过汪府的院墙。
足以见朝廷吏治有多腐朽,连正阳县这种屁大点的穷乡僻壤之地,豪绅富户修建私宅时都敢逾制如此严重。
顾谨修看着动作滑稽的两人捂着脸不忍直视,默默蹲到巷子口把守了起来。
知道的说他们是在为驱邪做法,要遇上个不晓事的愣头青,非得将三人当成那趁乱踩点的梁上君子不成。
要是再嚎上一嗓子抓贼报官,那就的真活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