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颜君家主一早就去城郊的禅院小住,坚决回避小姐那碍眼的不肖女。三位公子跟小姐之间的气氛也很微妙,虽然隐晦,但仍可被认为是冷战。家主不在,大家就不聚在一起用餐,小姐跑遍了三位公子的房,皆是吃了闭门羹,最后还是大公子勉为其难收留了她。
差人往三位公子房中送去膳食,备了他们各自喜爱的茶点,我还特意吩咐送餐的丫鬟们一定要不经意地提及这吃食是小姐精心备下的。作为一只合格的管家,维护颜府内部安定团结,实属我分内之事。
待处理好午膳事宜,我转到灶房后舍时,金多多她们也正好开饭。
“来得正巧,喏,这最后一道菜刚上桌!”金多多招呼我坐下。
我坐到桌边,杜三娘为我添上一副碗筷,“谢谢。”
杜三娘点头,坐到阿青身边,娴熟地为准夫君布菜。
“今个怎么有空跟我们凑一桌?”金多多眼睛滴溜溜地转,欠扁的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让我猜猜,主子们冷战,大桌饭散了,你苏管也正好放假?”
“是啊。”我一边接过阿青递来的汤,一边淡淡地应了她的话。
见状,难得开次金口的杜三娘睨了金多多一眼,冷声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金多多乐了,“那我们颜府小姐哪壶是开的?我提那壶!”
“她哪壶都不开。”我打断她的调侃,“别提了。”
“切,你这到底是有多护着小姐啊?”金多多故作委屈地咂咂嘴,语气很是吃味。见我不理睬,她又自顾自地找起乐子来,“听说小姐昨天又被家主扣着按在地上了?啧啧,家主的锁骨手果然名不虚传啊!”
忆起小姐那副糗样,我轻轻一笑,“她那是扮猪吃老虎,扮得不亦乐乎。”
“扮猪吃老虎有什么好?还不是要看人脸色。”金多多不赞同,勾唇阴险一笑,“不如恢复本性,作只母夜叉。”
瞥了眼把小姐比作母老虎的金多多,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姐扮猪吃老虎,可比那些扮老虎吃猪的伙食好多了。”
“这般说来倒是有理。”金多多摸着下巴挤眉弄眼地笑,那滑稽搞怪的模样逗得大家都笑起来,连素来面瘫的杜三娘都勾了勾嘴角。
“天啊,你居然笑了!”金多多诧异地指着杜三娘瞪大了眼,“下红雪了!你杜三娘也有笑口常开的一天!”
……这什么感叹?我无语地看着她。
杜三娘闻言眸中一凛,却在见到阿青掩唇轻笑时,放柔了眉眼。
“啧啧啧,爱情的力量真强大。”金多多不怕死地继续调笑。
闻言,阿青面上一阵尴尬,见他不自在,杜三娘看向金多多的眼里骤冷,手指微曲下意识地夹起桌上的竹筷。
金多多死到临头不自知,我又不能见死不救,只能按下杜三娘的手,“是很强大,为爱背井离乡的人确实最有发言权。”
“你……!”被戳中心伤的金多多一脸郁结,绷紧突突直跳,对我挤出两个字,“你狠!”
阿青噗嗤一笑,杜三娘绷紧的手才慢慢放缓。
我松了口气,虽然她们俩不至于闹出人命,但见见血什么都是常事。受了伤后,这两个人就去偷沈伯的药材,多少次沈伯都被这两人气得上蹿下跳,最后还要我去疏解。
当然,沈伯也不是省油的灯,仗着住家大夫的身份,说家里人要养身,多吃海鱼,清蒸为上。而蒸鱼的技术要求最高的莫过于刀工,可怜的杜三娘那几月抠开眼睛就是刨鱼鳞、去内脏、雕鱼花,有时还要剔骨切片,总之就是弄得一身腥味,连阿青都受不了。另外,沈伯还什么鱼贵就点什么鱼,府里采购的小工当然照办。华邺在内陆海鱼价格不便宜,虽然这于颜府算不得什么大开销,但掉进钱眼里的金多多每每看到报价单仍然觉得肉疼。
虽然以上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但这三人一受刺激,出面调解的我就不幸地撞在枪眼上。为了不继续受苦受难,我决定将此恶性循环掐死在萌芽状态。
“对了。”我适时转移话题,侧脸看向杜三娘和阿青,“下个月就是婚期,准备什么时候去行承子印礼?”
“是啊,这可是个大事,得挑个好日子!”金多多兴致高昂,“你们定了日子没?”
阿青看了眼杜三娘,后者愣了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和金多多对视一眼,才记起杜三娘以前做杀手,没有操持过这类事情,自然不知其中蹊跷。心知杜三娘不愿让阿青知道她的过往,金多多便故作调侃地帮她掩饰过去,“摇头?难道是好日子太多,三娘挑花了眼?”
“这承子印礼要在婚前一月之内完成,除了新婚的洗礼祈福,也表示着成家立室。”最近也帮她们看了看黄历,我接过金多多的话,“三天后就是个好日子。”
“我看成。”金多多插嘴,不让杜三娘显出半点让阿青疑心的地方,“行这礼一般都要家属陪同,你们俩孤家寡人,不如就让苏管陪着去,也算是个鉴证。”
阿青感激地看着我们俩,放在膝上的手因喜悦有些颤抖。
杜三娘知道是自己疏忽了,眼中闪过丝懊恼后,朝我们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的承子印礼便定在三天后的吉日。
………………………………………………………………………………………………………………
风清日丽,春暖花开,确实如黄历所言,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处理完府中事务,我得空,午后能陪着杜三娘和阿青去行承子印礼。回屋准备的路上,我撞见客房的小厮端着餐盘往灶房走。
“怎么了?”我走到他跟前,看了眼餐盘里未动的午膳,“涵公子还未起身?”
“是。”那小厮低着头,恭敬地回答,“公子起得晚,这饭菜凉了,我想拿到灶房里热热再送过去。”
这上官涵……真是越来越懒了……
“行,我去唤他起身,你快去快回。”
“是。”
我站到上官涵房前时,门还关着,他还没醒过来。懒得出声,我直接推门。进屋后,入目的是散乱的书案,一桌散乱的书信,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一旁摆着根燃尽的红烛,看得出他昨夜定是熬到三更以后。
一阵风过,吹落了数张信纸,我走过去一一拾起,用镇纸压劳。低头瞥见纸上的内容,看了几眼,我忍不住拿起来继续看。
“你在看什么?”一旁传来上官涵惺忪,略带沙哑的声音。
我正在兴头上,没理他。
上官涵伸着脖子等了半晌,最后整了整松垮衣服,下床走过来。
手上的信纸被抽走,我意犹未尽地看着上官涵把那张纸抓到手里,“我还没看完……”
“这个有什么好看的。”上官涵恹恹地打着哈欠,把信纸归入堆中。
“侯爷开始给你张罗亲事了?”回想纸上的内容,我顿时就乐了,原来上官涵也有这么一天,“我看了看,确实有几家愿意嫁的姑娘条件很不错啊。”
“嗯啊。”他草草应了声,走到盆边漱口洗脸。
“侯爷和夫人真心急,居然一次寄来这么多姑娘的资料。”我转身拿过衣服,给洗漱完毕的上官涵穿上。
“大多是以前寄来的。”他伸展双臂,方便我为他更衣系上盘扣,“昨夜闲来无事,翻出来看看。”
看看……何止是看看,简直就是异常认真地对待这门“功课”。
再次瞥了眼书案,我忍不住打趣,“那看也看过了,敢问涵大公子有没有挑到何意的姑娘?”
上官涵烦恼地皱了皱眉,闷声道,“还没。”
他严肃认真的语气,让我不禁笑起来。
“小没良心的,就这般好笑么?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
为了我。我知道。
尽量敛去面上的笑意,我故作感激地看着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诚恳些。
上官涵表态愿意放下小姐,重新去接受一另个人,也只不过是希望我能走出阴霾、解开心结。他待我亦兄亦友,早已习惯作我的榜样,没想到这次会如此“操劳”,真是傻得可爱。
见他唬着一张俊脸,我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递到他手中,“看惯了小姐的天人之姿,一般的凡俗女子哪能那么快入眼?这种事急不来,你有心为我做到这一步,心意我已领了。”
上官涵默不做声地将茶水一饮而尽。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更何况你求的是姻缘。”我忍着笑意劝他,竟觉得自己心里也舒爽不少。
将茶杯递还给我,他还是沉着脸不吭声。
我拿过茶杯,照例又倒了一杯给他,温声劝道,“你不用为我强行断了对小姐的念想,毕竟人有不同,情境也不同。现在看了你的心意和努力,即便你仍放不下小姐,我也愿意尝试。我们不推脱不强求,顺其自然吧。”
上官涵喝过茶,握着杯子,忽得浅笑起来,“苏小浅,这可都是你说的。”
“嗯?”他情绪转得太快,我有些摸不着边际。
“你说‘即便你仍放不下小姐,我也愿意尝试’。”放下杯子,上官涵冲我得意地笑,满目狡黠,“既然应了我,可不要食言噢。”
“……!”怔愣片刻,我才慢慢回味过来他的意思――骗子!他才是那个骗子!我又被他设计中套了!
“苏小浅啊,我这可是为你好。”上官涵见我涨红了脸,脸上戏弄的神色愈加显著,“我要放下慕容薇可是得花时间的,你总不能陪我耗着吧。不然等我放下了,你也成了老姑娘,届时即便你想通,又还会有谁要你?”
深吸口气,我告诫自己不要跟这种腹黑小人计较,“涵公子说的自然有理。苏浅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不等他回答,我转身往屋外走,差点撞上了送餐的小厮。
见我顿了步子,上官涵得空,阴魂不散的声音立刻飘了过来,“苏管这么急着走,究竟为了什么要事?”
“私事。”
“哦?”小厮布好菜,上官涵执起筷子,漫不经心又饱含威胁地问了声。
接受到他阴森森的气息,我身子不由僵了僵,干巴巴地老实回答,“杜三娘和阿青要行承子印礼,我陪他们去。”
“这个是好事啊。”上官涵点点头,低头快速地扒了几口饭,“等等,我也一起。”
“啊?”
………………………………………………………………………………………………………………
午后,我们一行人出府去往官衙。阿青看到上官涵有些疑惑,杜三娘倒是不在意,仍是一副低调的漠然,什么也没说。
见阿青有些不自在,上官涵笑笑,“去瞧瞧新鲜,观摩观摩。”
杜三娘紧了紧握住他的手,阿青才舒展了面容,全然沉浸在喜悦和期待中。
承子印礼,顾名思义是为了承子祈福,传承血脉,生生不息。如今,这仪式甚至比女子的及笄与男子的冠礼还要普及。行这礼节,便是洗去女子男子锁骨以下从父辈承袭下来的子印,并在男子同样的地方刺上属于夫妻两人的新印记,如此在二人喜诞麟儿时,孩子身上也会留下和父亲同样的印记。
这洗礼是在男尊向女尊过渡的时期兴盛起来的,说通俗些,一妻多夫,需要承子印来辨别孩子的生父。而孩子身上留下印记名为子印,并无传承之用。故而,那些娶妻的男子便无需行这承子印礼。
思及此,我才了然上官涵为什么要来参观。他是候府世子,以后注定是娶妻,不用行这洗礼,此行算是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承子印,是用承子草的汁液调和成的颜料,由官衙指定的画师,根据准夫妻的生辰与二人所选图案而绘制的特殊图腾。这种图腾极为精致繁琐,除了同胞血亲,绝无相同,更不可能为人所伪造复制。而伪造复制承子印,这事可大可小,朝廷为防患于未然,规定行礼只能去官衙,并且要提前排号审核。杜三娘和阿青的牌号,是她三天前来预约的。
杜三娘和阿青的承子印选的是藏青色,依的是阿青的名字。洛洛承自大公子的印记是华贵的绛紫。民间承子印颜色斑斓,只有朱红不允。因为朱红是嫁入皇室的男子才能使用的颜色,若对方非皇室,即便是出嫁的是皇子也不能使用。换而言之,拥有朱红子印的孩子,便是纯正的皇家血脉。
“怎么了?”上官涵见我面色微恙,偏头询问。
我摇了摇头,摸了摸锁骨下的黑色印记,很是郁结爹妈当初怎么选了这么个颜色,“你说这承子印能换个颜色么?”
“当然不能。承子印本就是身份的象征,若是能随便更改,岂不会天下大乱。”顿了顿,上官涵又说,“不过这也说不准,毕竟是药物,像沈伯那般鬼医说不定早已研究了透彻。你若不喜欢自己的,新婚前洗去便是了,何必去改。”
“也是。”我点头,失望的心情渐渐淡去。
“子印毕竟是父母留下的,说不定哪日还能与他们相认。”
“……”我穿越来时,这具身子便是无父无母,只有师父在照料。何况我也并不是这身子原本的主人,并没有认祖归宗的打算。
说起来,这些年只有师母会给我寄些东西,写信说些关于她与师父的近况。倒是师父,我年年都会给他写信,他怎么就一直都没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