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给宜婉送过了药去,杜羿承就有一日没见着她,倒是有其他医士来继续照顾他。
他想,宜婉应该是彻底不想理自己了。
确实是他做得太过分。
就在这一日,他又发起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想喝喝水,艰难要爬起身。
结果才侧过来,整个人就翻下床,发出咚的一声。
动静引来人进帐里,是宜婉。
她道:“你又想摔死自己啊。”
杜羿承坐在地上抬头,见她愤怒地瞪着自己。
他愣了愣,她能说话了?!
她嗓子好了!
宜婉还是一脸气呼呼的样子,走上前。
他自然地伸了胳膊,想劳烦她扶自己起来,结果她直接往他伤口一戳,疼得他嘶的一声抽气。
她听见声音,嘴角弯了弯,扭头就走了。
这个场景十分熟悉,杜羿承坐在地上,想起来第一次见她,她就这么治自己的。
不扶他起来,还戳他伤口。
是个记仇的小姑娘。
杜羿承忽地又笑了:“这应该算报仇了吧,不生气就行。”
等他再走出帐营已经是许多天过后。
这之后的日子,他总是坐在帐外,抬头看天空,有时婉宜会过来跟着他坐一会,是彻底不生他的气了。时间长了,两人也能说上一些话。
从婉宜那儿他得知,玄门如今正受朝廷重用,在努力修复先前平反后留下的创伤。
说到这些的时候,婉宜就会歪着头问他:“你后悔吗?”
杜羿承总是不语。
其实他心里也曾想,自己后不后悔,但他没有答案。
婉宜每当这时,就会轻叹:“情痴啊。”然后又说,“不过这儿像你那么专情的也少见。”
说得她不是这尘世中的人一样。
在杜羿承养伤的第二十日,原本的谈和突然起了变故,瓦剌不知怎么纠集了一万兵力猛攻而来。
当时是夜晚,大家措手不及,杜羿承反应过,立刻带了三千精兵迎战,抵挡了一些时辰,让后头部队有做出反应的时间。
那晚,他又是一身伤被抬了回来,先前肩胛的伤居在也再裂开。婉宜见到他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直接拒绝给他看伤。
军医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上,可是少了玄门的一些药物,杜羿承伤是止了血,疗效却不好,当晚就再度发起热来。
婉宜被再度请过来,气鼓鼓地给他退热,不停在他耳边唠叨:“你还不如死了呢,浪费我的药!你这哪里是放过她,你这是不放过她,也不放过自己!什么英雄,都不敢正视面对自己以后人生的,就是狗雄!”
她唠唠叨叨的骂人,杜羿承烧得迷迷糊糊,觉得她骂得很对。
他一直在心里跟自己说要成为她喜欢的英雄,可是他却又时时矛盾地想,成为那样的英雄后,他似乎就没有再继续的勇气。
所以每回上战场,他都是在自我拯救与毁灭的矛盾中。
他哪里是英雄,他一辈子都可能成不了她的英雄。
杜羿承这晚昏昏沉沉,梦到她明艳的脸,梦到她受伤时的鲜血。
他碾转反复,他嘴里不停呓语。
而他不知道的是,婉宜就那么照顾了他整晚,一下都没合眼。
瓦剌这次发起的战争,还在持续。杜羿承第二日起来后,听闻对方又发三万的兵。
他们如今这边只有一万多的兵力,根本不能与之相比的。
杜羿承咬着牙爬起来,在婉宜气得眼通红的情况下,仍是不听劝且去领兵应战。
眼前都是鲜血,都是士兵的哀嚎,都是死亡的气息。
杜羿承冲锋着,身上的伤让他动作越来越慢,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要倒了,这军心就散了!
好不容易熬下一场,他被人扶着回来,婉宜一言不发再给看伤。
她下手特别重,说:“再去一次,去一次,你就可以死在那里了。你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杜羿承不知怎么想到她这些天的照顾,第一次朝她露出笑来:“如果是这样,我想在再去战场前跟你说,你说的都是对的,我做不了英雄。即便做不了英雄,我还是得去,我要是不去,这整个营就完了。”
婉宜一愣,不知不觉间,动作都清柔了。
她盯着他的脸若有所思,一直陪着他到再次上战场。
杜羿承早就发回要求增兵支援的战报,但是从那边赶来起码要一天的时间,所以他还得再坚持过这半日。
眼前再是血色,锋火。
杜羿承看到围起自己的敌阵,抬头看着天空一笑。
他可能真的回不去了,可是即便再回不去,他也要拖住他们的脚步!
他领着余下的不到百人,誓死抵抗,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而他知道自己也要坚持不了。
就在这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柄刀朝自己头颅砍下来,可是疼痛并没有他想的那样到来。他听到叮的一声清吟,有一只箭击飞了那柄刀。
他此时连站都站不住,侧头看向箭袭来的地方,他看到了抹白色。
血污与黄沙交染的战场上,一个白衣姑娘就不远处。
他脸色微变,好在他看到她后边有许多的士兵涌了出来,他朝笑。婉宜当然也看到那个满身是血的少年,他居然还朝自己释然的笑。
他有什么释然的,他做梦!
婉宜想也没想,大喊:“杜羿承,你这狗雄,你这命是欠我的,你给我滚回来!”
杜羿承支撑不住跪在地上,想,这姑娘真是很凶。
他对不住的人又要多一个了。
杜羿承知道自己死了,他看到自己的尸体被红着眼的士兵运了回去。
而且他还知道自己被运回京城了,他又看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姑娘,她红着眼给自己拜祭,她的夫君对他的牌位生气地咬牙切齿。
他突然就想笑,总算让这个沈君笑吃瘪了。
然后他就跟着自己的尸体去到墓地,他以为,从此以后世人都该慢慢忘记他。可是他发现每年都会有许多人来拜祭他,他有时会坐到那些拜祭的人身边,听他们喊自己小将军,听他们说自己是英雄。
可是他觉得自己不是。
而婉宜每年也会来,来了就骂他,踢他的墓碑,骂他欠她的命没还。
不知过了多少年,还是会很多人来,却唯独不见了婉宜。
他想,她终于忘记了。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一阵哭声。
他抬头看去,是婉宜哭着跑来他的墓地,抱着他的碑痛哭一场。
她又在骂他:“你成英雄了,你是我的英雄,但你也欠了我命,那天我就该拉住你的。我就该拉住你,即便你不去,你也会是我的英雄!”
杜羿承一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哭着又走了,但当天晚上,她回来了。
一身红色的嫁衣,眉如黛,唇似火,她来到自己墓碑跟前,高兴地笑。
“你欠我的命,所以你就只能以身相许!以后你就是我的不,不,就是我的死!你死了,我也不能放过你!”
杜羿承那颗早不会跳动的心就狠狠地跳了一下,他想问她为什么,然而眼前突然一阵金光,他再度没有了意识。
仿佛过了几辈子似的,他耳边听到了声音:“——这就是杜羿承?哎呀,真是不要命了啊,门主是让他报国赎罪,又没让他自残赎罪。这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真的想英年早逝啊。”
这句声音无比熟悉。
他猛然睁开眼,婉宜那张比记忆里年轻许多的面容就在眼前,她一脸嫌弃自己。
杜羿承喊了她一声,她一愣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就笑了,他不但知道她的名字,他还知道自己想问她,救命之恩能不能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