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时候,在南方一个边远小镇的便利店里,我用身上剩下的钱给家里打了最后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妈妈。
“妈,是我,阿林。”我说,声音干涩。
我听到她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听到有人问:“是谁?”这就是我的爸爸,每一次有人打电话到家里,他总要这样大声地问,好像故意要把我们吓一跳。
妈妈说:“阿林,你总算打电话回来,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我说:“我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你怎么两个月都不打电话回来?”
“我的钱被偷了。”
“那你怎么过,你吃什么?”
“我有吃的。”
“阿林,你说你这是为什么?”
“妈,你别说了好吗?”
“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哪里?我抬头看了看四周,一个普普通通的便利店,年轻削瘦的店主带着那种总是站在柜台后的人常有的冷笑和防范盯着我,好像我随时会放下话筒,一分钱不付就跑掉似的。
我明白我还在这个荒唐的世界上。
“爸在吗?让他听一下电话好吗?”
“他在。”但是过一会她又说,“你爸正在忙着,暂时没空接电话。”
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我的消息,我想他至少会想要听我说一两句话,但我错了。“你告诉他除非他立刻回家,否则我是不会和他说话的!”我记得第一次打电话回家时,他这样朝妈妈咆叫。我不应该抱有任何期待——我本来就没有任何期待,只是习惯了。
“那好,”我说,“电话费贵,我就不和你说这么多了。”说完,我没有给她机会,立刻放下了话筒。出于一种叛逆心理,我希望这是我和家里的最后一次通话,而不仅是进入云岭的最后一次通话。
“多少钱?”我问店主,他看了一下计算通话时间的仪器。
“三块二。”他说。我喜欢他,因为他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有一种倨傲,自得其然;好像金鱼在鱼缸里的那种自信。
我把钱给了他,发现口袋还剩下六毛钱。我用它买了三块泡泡糖,就是里面有贴纸赠送的那种。我剥了一块,另外两块准备留在路上嚼。这一块的贴纸是张飞,我把它印在手臂上。
看着手臂上滑稽的张飞,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爸爸带我到市场里买了几件新衣服。其中有一件T恤,浅绿色,胸前印着一个正在发射死亡激光的奥特曼。那天晚上洗完澡之后,我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换上那件T恤跑下楼去找小宝两兄弟玩。我摔了一跤,在楼梯口,不知道谁倒了满地的水。我的胸口痛得厉害,脸颊也撞在地面上,浑身上下沾满灰尘,像是在巧克力泥里滚了一圈。
我爬了起来,在楼梯上坐了一会,然后慢慢地走回家。我对爸爸说:“爸,我摔跤了。”
我忘记了爸爸怎么反应,但是我仍然记得那种无助。当我在楼梯上摔倒的时候,整个世界好像都在旋转,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照在我头上。
我走出小店,沿着向北的方向慢慢地走着。
我喜欢这样的城镇,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荒凉和过气的落寞感。将近十年之前,你在电视、新闻或者报纸上随时可以看到有关于这个地方的新闻,现在却像那些繁华城镇的庸俗的拙劣模仿者,脸上涂满残旧的胭脂水粉。它的每一件商铺里,似乎都有一个愤世骇俗的青年人或者正在织着毛衣的、对生活完全放弃了希望的中年妇人。商铺里的架子摆满各种各样的商品,却是几年前进的货。商铺外的广告牌因为紫外线和雨水中酸盐,颜色剥落。饭店没走几步就会有一家,然而大多空空荡荡。十多年前,开放商们蜂拥而来,然后又潮水般退去,留下了大量的烂尾楼。这些烂尾楼在几年前一度成为观光的热点,商铺和饭馆就是当时的产物,但现在它所有的繁华都已经过去了。
好像在世界边缘。
——尤其在落日血一样的残光之中。
尤其当公路偶尔只有有人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过。
这对我来讲并不容易;在几个月的徒步旅行之后,一点没变,仍然是这样多愁善感。但是没有人能够轻轻松松地撇开一切,不是吗?我安慰自己。
现在的我对植物、对自然界的一切,觉得比人还要亲近,还能安慰,譬如看到路边因为多年没人修剪的或者随意修剪而多叉的树木,那一点伤感渐渐变成了坚定。
我走在夕阳中,快要消逝在黑夜中的阳光让我想到世界有很多地方比这个地方还要荒芜,还要惨兮兮,世界上也有很多人遭受着我所没有遭受过的痛苦,什么事情只要和世界一比,就会显得如此渺小。
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一点,但没有人能够做到。
沿着公路走上四五里路,穿过民居区——那些居民的房子几乎都像是临时搭建的一样,被高高的白灰色的楼房笼罩在阴影下,使它们看起来像是世界末日之后幸存人类的避难所,它们就像是一排排工棚。
在一间工棚外,一个老得不成样子的老太婆躺在靠椅上,褐色的脸上染着血色的光线。她看起来如此安详,又如此沧桑,使我立刻想到我的妈妈。
并不是说我妈妈已经这样老了。而是我刚毕业的那会,我爸爸开的那件小厂遇上了点麻烦——这间只有二十多个人的小厂已经赌上了他一辈子的积蓄。
“你爸最近几年老了很多,不成样子了。”妈妈总是这样对我说。每一次。
我知道她在提醒我作为他们唯一儿子的职责。她那句话总让我想起《教父》里马龙白兰度在充满阳光的瓜棚里倒下的一幕,如此伤感,如此嘘唏。
她一定也是这样对妹妹说的,正是那一段时间妹妹从一个小太妹开始变得认真,变得严肃,变得无趣。
“你爸爸老了。”每当我需要承担什么责任时,我就会想起这句话。你明白世界上的那些老家伙绝对不会为你而挪开他们的位置,除非他们是你的亲人。妈妈用一种残忍的方式教会了我这一点。
很长时间里我都生活在对爸爸的恐惧中,并不是说他有多严厉,而是道理总是站在他那一边。除了这一次,他从来没有骂过我,甚至没有大声呵责过我。每年,他都带很多好吃好玩的给我,他走的时候似乎也总是在阴天,我对与他的离别正是这样充满伤痛。
但我还是怕他。
他出生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家庭,十七岁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出来闯荡,现在他已经什么都有,虽然并不比别人多。但我怕他,也并不是因为自己达不到他那种成就,尽管现在的时势比以前更艰难——事实是,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怕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怕他。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情。
也许只是时代的弊端使我变得纤弱。
但如果说这是一种恐惧,我也不是为了这个而背上背包离开原来的一切生活。
我知道当我在打量着这些工棚的同时,隐藏在背后的无数双眼睛肯定也在打量着我。我从小就害怕一个人走路,因为觉得一个人走路很傻,尤其在人群中,尽管有时候我也知道从来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但我仍然装作一副骄傲的样子。
思考这些让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我就是这样走过居民区。
夜色已经开始渲染下来。回顾前面走过的道路,就好像从阴森的马蜂窝里走出来一样。现在公路两边是成堆废弃的砖头和石块以及掩盖其上的藤蔓和野草。我坐在路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小包刚才讨价还价买过来的饼干。事实上,它们已经过期了好几个星期,这也是为什么我能用很低的价钱从那倨傲的店主把它们买过来的原因。
除了饼干,甚至还有几包过时的牛肉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任何东西都会有个期限。”阿武坐在台阶上开始他冗长而无聊的自语。
对于我而言,它们作为合格商品的生命已经结束,作为食物的命运却刚刚开始。
这是一种很能能填肚子的饼干,味道有点像咸味的苏打饼,但是比苏打饼能填肚子得多。
我嚼着饼干——它们有点发潮——开始想假如我要写一篇关于自己,关于这次旅行的文章,我要从哪里开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