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世普一瘸一拐地走在校园里,头上缠着纱布,神色躲躲闪闪。天气很好,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甚至怀疑春天已经悄悄来临。
她一直都没有来医院,尽管老师和同学为她找了各种借口,可是,以她的性格和作为这次事件直接参与者的身份,更准确地说是导火索,她怎么都应该来的。
虽然从医院偷跑出来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可假如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解一个女同学的去向,说出来还是不够光彩。
他尽量避开熟人的视线,恨不得变成个隐身人。
可是,在头上整整缠了一圈的白色纱布让他这个愿望适得其反。一路总有熟悉的人特意走过来打招呼,他们热心地询问他的病情和事件的经过,而且无一例外地表现出莫大的同情和关切,让校门口到女生宿舍这几百米的距离变得无比遥远。
终于看到了救星,秦慧芬夹着书本低着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急匆匆地走过。他拨开眼前滔滔不绝长篇大论的一个男生,跑过去挡住她的去路,那男生在身后惊讶地看着他。
“宋丽呢?她在哪?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没心情客气,迫不及待地问她。
秦慧芬早就看到他了,本来想早点躲开,不料被拦了个正着,只好换上笑脸,故作惊讶:
“呀!班长!我没看到你……好点没?医生让你出院了?”
“我问你宋丽在哪?她在干什么?”
他粗暴地打断她。
“大星期天的,她……还能在哪,在宿舍呗……”
她拙劣的打着马虎眼。
“我现在就去宿舍,如果她没在,我还会找你,一天都跟着你,直到你说实话为止!”
他豁出去了,百年一遇地摆出厚脸皮。
秦慧芬见躲不过去,无可奈何地把腋下的书拿到右手,拍着自己的左手掌:
“上次如果不是我告诉你她在黑钻,你也不会搞成这样子,都怪我这个大嘴巴!”
她恨不得扇自己一下。
“这不关你的事,你也知道,我们是……同乡,她的事,我不会撒手不管,而且绝对一管到底!”
他口气缓和下来,却不容置疑,甚至有了威胁的意思。
“她是不是还在那里上班?”
“没有!没有!上次出了事以后,她就不去了。”
秦慧芬急着辩解。
“那她在哪儿?”
“她……”
她看了他一眼,知道不说实话不行。
“她最近都没上课,听说,好像,可能,那个谢记者,失业了……”
“失业?他失业了,关她什么事,她总不能不上学了吧?”
“好像牵涉到一个政治事件,我也搞不清,听说还被法院带走了,不过已经回来了……”
田世普一呆。
“这么严重?怪不得她从没露过面!”
他讷讷地自言自语,重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在她心里,还是那个记者比较重要吧。
“其实,她也很想去医院,就是怕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上次我拿去的鸡汤,就是她炖的……她,也很难过。”
秦慧芬看出他的失落,小心翼翼地安慰。
“他们同……她……在外面住?”
田世普还是忍不住问,却不想碰触那个太过敏感的词。
“没有吧,只是,最近没怎么回宿舍,也就这几天……”
秦慧芬字斟句酌地挑选着字眼,偷眼看他的脸色。
尽管早有心里准备,可猜测一旦得到证实,田世普心里还是“轰”地一软,身上全没了力气。他突然想尽快逃离这里,哪怕只能回到医院。他闭了一下眼睛,勉强笑笑:
“好,你快去忙吧,我要回去了。”
他转身想走。
“她昨天回来过一次,好像……不大开心!”
秦慧芬讨厌自己的大嘴巴,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然而话已出口。
田世普停住脚步,回过头:
“她说什么了?你怎么知道她不开心?”
“其实,也没什么……她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看她样子呆呆地,好像有心事,我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
“你告诉我,他们在哪住?”
田世普彻底改变了主意。
“在西郊的一个什么村子,条件很不好,不过很便宜……”
“村名叫什么?”
“好像叫……孙家屯,还是赵家屯……,我记不清了……”
秦慧芬转着眼珠努力回忆,田世普已经扭头走了,她冲他背影大喊:
“哎……村子那么大,你可怎么找啊?”
没有回音,田世普大踏步地朝校门口走去……
孙家屯在城西,紧靠二环,虽然在二环以外,却因为这几年市政府大力加大城市化进程,经济展迅,早已是寸土寸金,已被多家开商盯上,村民大多都已经迁到楼房。原来的老房子大都租给了做生意的外地人或贪房租便宜收入不高的打工族。有的被开成日租房,摆上一张床,弄个Vcd机,放几张盗版光盘,租给趁周末到外面偷食禁果的学生情侣。
村里的租户多半是不会在村委会或派出所登记的,主动办暂住证的也没几个,要是赶上严查严打,就不定期地清走一批人,但是过不了多久,风声过去,自然又有大批人涌入。在老房子完全拆除之前,这些就像春天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要想在这里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田世普知道,就算挨家挨户问,也未必找得到。何况每家都不止一个租户,每个租户也不是都在家,一不留神,就有可能错过。
田世普是已经开始做生意的人,头脑自然非同一般,他静下心来仔细想对策,居然就有了头绪。
但凡是人,如果想生存就要吃饭,吃饭就要做饭,做饭就得买菜,买菜当然去菜市场。他绕着村子大致观察了一下,孙家屯只有一个菜市,村里人买菜几乎都在这里,他决定,吃饭时间就在这里蹲守。
主意打定,田世普找了偏僻的地方坐下,正对着菜市,不错眼珠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他感觉不到冷热,也忘记了饥渴,全部心思只放在一个念头上:找到她。
一天过去了,不见她的身影。田世普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他又仔细分析一下,所有办法中,这是最稳妥,最有把握的一种,于是决定继续守候下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天的中午,田世普终于在菜市场看到了宋丽的身影。她拎着一个纸质的手包,和一群买菜的大爷大妈混在一起,在数不清的西红柿、青椒、豆角、白菜中间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俨然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小“煮”妇。
田世普忽然感到浑身乏力,心脏猛地收紧,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应该出现在校园的林荫道、图书馆、电影院或者新年舞会;应该和同龄的女孩儿一块逛街、吃饭、边吃零食边聊天;应该无忧无虑尽情地享受青春……
可这些既定的人生轨迹,是幸福吗?是她想要的吗?
穿着拖鞋,睡裙,在又脏又乱的菜市场买菜;住在快要拆迁的破旧民房里,用煤炉取暖;用打不着火的液化气手忙脚乱地给男友做饭……
她也许是开心的吧!肯定是幸福的吧!自己费尽心力地找到她,要做什么?能做什么?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出于对她的关心,还是自私的占有欲?
田世普不愿想下去了,他悄悄地躲在人后,随着人流在离她不到几米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她,目送她拐进附近的一个胡同,消失在两扇黑色的铁门后面。
他决定,还是回医院,好好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