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兴县金凤凰演出队”成立后,第一笔业务来自南沽村一户姓聂的人家,聂家老太太九十有六,无疾而终,是喜丧。事主请演出队过来,就是借吹吹打打,图个吉利,顺便尽了孝心。
聂家是村里的大户,历任村长、支书、会计几乎都姓聂。村头村尾的人见面唠闲嗑,出不了四代就是一家子。聂老太太是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所以全村几乎倾巢出动,灵棚搭在院子里,整个胡同里都聚满了人。胡同口放了两张八仙桌拼到一起,边上摆几把椅子,四周用竹竿支起草棚,棚子里拉了电线,挂两个1oo瓦的灯泡,桌上放了茶壶茶碗和几碟点心,这就是演出队表演的地方。还没到六点,周围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来回跑着,大人们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气氛异常热烈。
他看老蜡已经喝完水站起来,准备开唱了,便挤出人群,找块靠麦秸垛的石头坐下,斜靠着身子,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点上烟,深吸一口,直到那口烟到了肺里,才长长地吐出来。麦秸垛里偎着身子,很暖和,伴着老蜡激昂的唱腔,老好兵打起盹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恍恍惚惚中,他好像又回到了老团长的家里,还是那几件简单陈旧的摆设,老团长拉着他的手,嘴巴费力的张开,喉咙里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却始终听不清在说什么。刘好兵想问问老团长,有什么事情要他办,他想离他近点,再近点,耳朵快递到他嘴里了,却“啪”的挨了一巴掌,打到脸上生疼。刘好兵费力地睁开眼,王喆在跟前站着,正叫他:
“团长,醒醒,团长,醒醒……”
说了多少次,以后改叫“队长”,可没人能改过来,他们当中年龄最小的也管他叫了六年团长了。
“怎么了?”
刘好兵清醒过来,听到远处的人群一片嘈杂,有好多人在高声喊着什么。
“王喆,生什么事了?”
王喆指指人群:
“戏唱了一半就唱不下去了,都嚷嚷着要看唱歌跳舞变戏法。”
“什么!”
刘好兵有点怒。
“我们又不是马戏团!我去给主家说。”
“就是主家要我来找你的,说是依着大伙,本来图的不就是个热闹吗?一会儿参灵的时候再唱戏好了。”
“参灵?(即哭灵,要有大段悲伤的唱段,演员要真哭,表演越真实越受欢迎。)我没和他们说要参灵啊?”
“主家说了,参灵的钱另算,看唱得咋样,唱得好,哭得厉害,给的就多……”
王喆声音越来越小,不敢看团长的眼睛。
刘好兵摇摇头,叹口气,向人群支一下手,俩人一前一后走过来。
演员都停下了,人群里还有人在喊:
“跳舞跳舞!现在哪还有光唱不跳的,一会儿人都走*光了,主家可不好看。”
有人“嗷”一嗓子,长长地打个口哨,看热闹的年轻人就都拍着巴掌“嗷嗷”喊起来,剩下的人饶有趣味地插着袖管在旁边看热闹。
“不跳舞就走了,回家看电视,听话匣子也比这强。”
“就是,就是……”
“跳舞,跳舞……”
几个演员大眼对小眼,不知所措。
刘好兵把老蜡拉到一边,甩给他一颗烟,两人对着火点上,沉默了一会儿,刘好兵开口道:
“老蜡,……你的意思呢?”
“既然都到海里了,还怕脱衣服?扎着猛子下来的,呛几口就顺了。”
老蜡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不急不徐地吐了个烟圈,脸上没什么表情。
“主家还让哭灵,怕是没人干。”
“呵呵,谁会嫌钱烫手?你问问吧,实在没人上,我上!”
“老蜡,开什么玩笑?”
刘好兵很意外。
“我以前唱过旦角。”
老蜡还是淡淡的样子。
他们回到人群里,低声和几个演员商量了一会儿,刘好兵转过身来,冲围观的人一抱拳:
“各位老少爷们,大家不要急,不就图个热闹吗?好说,我们有现成的音响,想看什么,您随便点……”
“嗷,嗷……”
人们又是一阵兴奋地喧哗。
刘好兵示意王红全换上磁带,按下开始键,音响里传出小虎队《青苹果乐园》欢快的舞曲。几个年轻演员脱下外套,随着旋律“嘣嘣嚓嚓”的舞动起来,人群一片欢腾,叫好的,起哄的,乱成一片。有年轻人,嫌围观不过瘾,扭着屁股加入他们。演员队伍逐渐壮大,歌曲一接着一,有原来走掉的人听着热闹,又从家里赶过来,挤到人群里扒着肩膀看。小孩们也都出来了,在里边打着混,不时“叽叽喳喳”的叫几声,互相打几下,喊一嗓子,又追着一溜烟地跑……
寂静的乡村成了不夜城,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越聚越多,音乐声和欢呼声越来越大,无法停止,响彻整个南沽村的夜空……
第二天,王喆打着哆嗦醒过来,看身上搭着老蜡的外套,睡在演出队租来的车里,其他几个演员歪七扭八的躺着,有的还打着呼噜。他把外套拉紧,抠抠沾在眼角上的眵目糊,慢慢的挪着屁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他想闭上眼睛再眯会,却怎么都睡不着了,摸摸口袋,里边有张硬硬的纸币。聂家真大方,昨天一高兴,每个演员了五十块,说是够热闹,乡亲们高兴,给死去的人长了脸,这五十块是赏钱,工钱另算。
昨天参灵的郑翠枝怕是一宿没睡!她从十二岁进团,今年三十二岁,整整唱了二十年花旦,昨天那段哭戏唱的哀怨缠绵、凄厉婉转,兼之穿着孝袍,一身缟素,画着戏妆,粉底擦得厚厚的,平添了几分凄楚。她从第一句唱词就开始掉眼泪,及至最后一句唱完眼泪还是止不住。
旁边守灵的都是老太太至亲,只觉的柔肠百转,心如刀割。几个上岁数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还冲着灵堂不住的念叨什么,不知是因为听戏难过,还是想到了在棺材里的人生前的好处。
哭灵的赏钱也是当场兑现的,足足一百块,其他演员看得眼都直了。大伙意犹未尽,看的也不走,唱的也不走。
这时,跪在灵堂东边的一个汉子站起来,走到郑翠枝身边,粗声粗气地说:
“你还能唱么?像刚才那样的,再来一段,我奶奶活着的时候,就爱听戏。”
说完也不等郑翠枝回答,从兜里掏出一卷钱递过去。
郑翠枝礼貌的欠欠身,双手接过来,一连声地答道:
“能唱!能唱!马上就唱!”
汉子走回去,又在自己原来的地方跪下,低着头垂泪。
旁边有人悄悄议论:
“这是支书,论辈儿该管老太太叫奶奶,怪有良心……”
郑翠枝把钱塞到兜里,更加卖力地唱,卖命地哭……
想着昨晚的事,王喆逐渐清醒起来,他跳下车,吸一口新鲜空气,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胡同里的人逐渐多起来,今天是出殡的日子,刘好兵昨天嘱咐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吃得饱饱的,一会儿要一直跟随送葬的队伍到坟上,死人入土为安为止。照目前的形式来看,应该没什么问题,演员们劲头都很大……肚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响声,王喆想,该去找点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