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马》被排在第三场,压轴戏依然是《大登殿》,乡下人爱看这个,大概苦尽甘来善恶有报是自古以来老百姓给自己最大的精神安慰。
开场戏是《辕门斩子》,老蜡的杨六郎,他的唱腔高亢激越,悠扬婉转,台下叫好不断。最后一场大破天门阵,是武戏,有王喆的龙套,在台上走着过场,看着台下的一双双眼睛,想到一会儿的《刺马》,心里没来由地恐慌起来。
第二场戏是《宝莲灯》,又叫《沉香救母》,王喆被安排在台下休息,他主演的《刺马》就在当天晚上。本应闭着眼养足精神,却怎么都睡不着,看着后台的挂钟,心里一分一分的数着时间,这一刻比之前的三年还要漫长。
终于朦朦胧胧有点困意的时候,有人在耳边喊:“王喆,递脸儿了。”
他一个激灵站起来,晕晕乎乎的跑到镜子跟前,轮到他了。
《刺马》是新戏,剧情陌生,演员一律是清朝的大辫子。人们看惯了凤冠霞帔锦缎龙袍,就有点不适应。饰演张文祥的又是个生脸,看样子年龄还小,功底自然扎实不到哪去,人们又抱了三分怀疑。
台上的人拼尽全力地唱念做打,把三年所学倾囊抛出,台下却是冷冷的,小孩儿看不懂,闷闷地觉得没意思,吵着要回家。成年人戴见的是老唱家,喜欢的就是个词熟调稳,甚至到得意处能跟着哼唱,对这新戏,完全没了耐心,就连连的打呵欠,再加上小孩子一闹,被纠缠不过,也就打道回府了。
王喆在台上趁间隙打眼往下瞅,观众倒走了有一半。他想不出原因,为什么排演的这么好的戏,居然没人喜欢看呢?难道团长和师傅都走眼了?剧本不好?还是我唱的太差?就连这个人口最少的村子,也没人买帐。等回到团里,师傅该怎么看?团长会怎么说?那些连上台机会都没有的师兄弟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吧。
他想着,琢磨着,戏台下的人越来越少,他心里越来慌,早就乱了方寸,甚至连词儿记不清了。武戏也因为走神,打了个一塌糊涂,差点一枪戳到演马新贻的演员眼睛上。“马心贻”利用角色的优势,狠狠给了他两记,王喆正心烦,举枪就刺,俩人假戏真做,打成一团。
台下看的真切,起着哄叫倒好,两人这才省悟过来,急忙回到套路上,然而覆水难收,戏是彻底唱砸了。
刘好兵在后台看着,急得直跺脚,老蜡端着茶壶,一个劲儿的往嘴里灌水。
没有鼓掌,没有喝彩,王喆用最后一点儿劲儿支撑着把戏唱完,已是午夜,台上灯光暗了,看戏的早就走光了,烦意乱地走下台。看来,师傅还是有先见之明,幸亏没在大的场合演,不然,他恐怕再没勇气登台了。
第一站走了麦城,后边的几站《刺马》理所当然地被拿下,王喆和演马心贻的演员各记大过一次,扣发当月奖金。他都已经不在乎了,精气神也彻底丢光了,只想早点回去,可龙套还得接着跑,那就跑吧,跑到大脑空白,全身发麻。他不想说话,自顾自干着分内的活,谁也不理,也没人理他。老蜡偶尔的扫他一眼,沉吟一下,也不开腔,任由他每天在后台摆个臭脸晃过来晃过去。
几个村子串下来,剧团终于回到县里。长这么大,王喆头一次体会到了深深的挫败感,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困顿疲乏,凄凉无助。他拒绝和任何人交流,也不去练功房,任凭团长和师傅劝解甚至打骂,身子动都不动,任由自己委顿下去。
他甚至希望回到三年前,就算流落街头也比现在要好,最起码不用承受失败的打击和旁人的嘲笑。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希望了,出路在哪里呢?自己三年来的辛苦难道都白费了吗?没有人回答他,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刘好兵也摇着头,摆着手说,算了,由他去吧。
一个星期以后,传达室的老头让同屋的人给他捎回来一封信。粗糙的牛皮信封,上边的字歪歪扭扭,落款是东王村。王喆心里一阵狂跳,看来是娘的回信,这么说自己的信她收到了,而且很快就回了。
他摩挲了一会儿信封,仿佛闻到母亲身上那种诱人的味道。这时候,母亲这个词分外让人觉得温暖。她知道了自己的境遇,不知道会怎么说,还会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王喆肯定行”吗?她知道自己闯荡了三年,却一事无成,会失望吗?王喆不敢想象,母亲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良久,他才打开信,上边只有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喆儿,见信如面,一直以来没有你的消息,给你舅舅去信,他说你从没到过他那里,求人去找,也没你的消息。你母亲已于去年腊月,因食道癌去世,他走的很安详,没有太过痛苦,去世前已昏迷,只是口中不时呼唤儿的名字。望我儿方便的时候回家一趟,给亡母坟头填把土,以尽人伦。父,王宝。X年X月X日。
父亲不识字,信一看就是托人写的,对于母亲去世的事情,只三言两语,描写的很简单。王喆看了那几个字,却已经泣不成声。母亲,这世界上他唯一信任的人,居然没等他回家见最后一面,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自己还没混出个模样,还没有达成她的心愿,非但如此,临到去世,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就在县城,就在离他不到一百里地的地方。王喆只觉得天旋地转,倒在床上,万念俱灰。
三天后,当王喆咽下这几天来的第一口饭时,他差点吐出来,剧烈的胃痉挛让他连烂面条都咽不下。勉强把碗放到桌子上,绝望的瘫倒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半晌,才又起来,端过面条,强忍着胃疼,把嘴里塞得满满的,硬是往下咽。
他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不能回家。母亲不会愿意看到他这个样子回家的,就是到了母亲的坟上,她也不会高兴的,他还不是一个成功的人,而这,是母亲对他唯一的期望。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王喆肯定行。”
他把信叠好,藏在贴身的夹袄里,用针线密密缝上,强打精神走到排练厅,从兵器架上拿起一杆枪,耍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