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东胡之狐
秦王政十年,后世史官记载了这样一个屠城事件:秦王政十年,壶关西北归顺大秦的殇阳部落,一夜之间遭受屠杀,驻守城的八千铁骑,化为焚土。
那夜,整个营寨都仿佛在燃烧,映红了半边夜空。
东胡的三王厄鲁,策马而立,就着火光凝视那颗头颅,玩味他最后的神情,多少年的征战生涯,第一次看见人死的时候能那么安静,他最后一瞬的表情凝在那里,看久了,就觉出一份隐约的哀凉。
一名东胡骑百夫长将朱红色的匣子奉上,三王将头颅放进了匣子中:“这是狮子的头,要带给大君看的,小心不要丢了。”
他转向立马在身边的贵族武士:“小莫干,还没有找到心爱的女人?”
东胡王的世子,帕苏的长子莫干摇了摇头:“兵骑直冲到营寨里,没有合围,人都被冲散了,没有找到那个女人。别是……”
三王沉默了一会儿,对着百夫长低喝:“传令下去,搜索每一个帐篷。就算是尸体,也要把那个女人从里面找出来!”
充耳都是哭嚎声和马蹄声,火光中人影在闪动,黑甲黑马的骑兵在帐篷间穿梭疾驰,他们把火把投向空无一人的帐篷,整个营寨化作了熊熊火海。路途遥远,这些帐篷无法作为战利品带回北都,就要就地焚毁,殇阳部已经成为历史了。
三王望着孤悬在天顶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名东胡骑扯着一个女人的头发从燃烧的帐篷里策马而出,她的双腿拖在地上,拼命地挣扎。
这是个年轻的女人,没穿皮靴,裙子下的小腿白净细腻,在地下拖得都是血丝。也许是她挣扎得太厉害了,东胡骑手起刀落,斩下了人头,猩红的血在地上泼洒出一摊,东胡骑提着人头策马而去。
女人藏在怀里的手软软地跌出来,握着一柄锋利的短刀。
三王思索了片刻:“传我的令!男子长过马鞭的杀,女人要留一半,年老的不留。”
百夫长在马背上躬身:“是!”
“屠城令?叔叔……这可是七万人啊……”小莫干伸出去阻拦的手停在半空中。
三王把他的胳膊按下:“遇事不要先想到敌人。莫干,你想想这一战我们东胡骑死了多少人。战士们跟我们上阵,他们要财宝要牛羊也要女人,打胜了,就让他们开开心心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可是屠城令……”
“莫干,不要心软。做大事的人,要有做大事的决心。这些人对我们已经没有用了,不要被血蒙住了你的眼睛,要看到将来。灭绝殇阳部,你还不知道我们做成了怎样的一件大事。”三王抽动鼻子,像是闻着馥郁的酒香,“这风里的味道,让人想起当年奔驰在这片草原上的年代,蛮族新的辉煌盛世,就要开始了吧。”
莫干愣了一下,风里只有浓重的灼烧气息和血腥味。
一天后,东胡王的大帐。
“来了!来了!是三王的大军!三王回来了!”
忽然有人大喊了起来,人群沸腾了。
东胡王帕苏放眼看向南方的草原,原本那里是如茵的牧草,一眼看不到边,这时候却隐隐有了一线苍黄。片刻,就变成了腾起的烟尘,人们能够感觉到大地在震动,像是怒潮在逼近。庞大的骑军终于在烟尘中显身,战士们一色的黑甲黑马,高擎着上千柄纯白的狼云大旗,旗帜遮天蔽日,一时间南面的草原上尽是白色。
“东胡骑啊!”也不知是谁低叹了一声。
东胡部的骄傲“东胡骑”。自从义渠王覆灭,这支骑兵就是草原上当之无愧的第一强兵,迎面感受它的来势,只觉得连风都割面了。
东胡王帕苏转头要把缩在马肚子下面打盹的合萨唤起来,却忽然发现老头子已经悄没声地端坐在马背上了,望向远方的双眼里没有醉意,而是炯炯的神来。
“终于回来了……”他低低地嘟哝了一声。
列队的扈从武士中走出一骑,贴近大君身边:“大君,虎豹骑来得太快,我先去迎一下吧。”
大君摆了摆手,并不说话。
巴夯,东胡有名的武士,也是大君幼年的伴当。他胸前以皮绳悬着一对生铁打造的兽牙,是令人敬畏的“铁牙武士”,整个东胡部,也只有十二位“铁牙”。
巴夯退了一步,依然紧跟在大君马后,手“咯啦”一声轻微地暴响,握住了刀柄。他不算聪明,只是直觉上有些不安。
骑军顷刻已经冲到眼前。领先的青马一声长嘶,马背上的人高举起鞭子,立刻有人吹起了牛角号。久经训练的战马在黄尘中刹住铁蹄,整个大队在奔驰中急停,却丝毫不乱。马队踏起的烟尘顺风扫了过来,大君和贵族们都扯起大氅挡在自己的面前。巴夯却不敢挡,烟尘里他什么都看不清,心里猛跳,握刀的手一紧,半截雪亮的战刀脱出皮鞘外。
他策马近前一步想挡在大君马前,却感到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巴夯自负膂力,可那人缓缓发力,竟把他的刀按回了刀鞘中。
大君松开了手,神色自若:“是我们东胡之狐回来了。”
烟尘落定,东胡骑已经全部下马,扯着缰绳半跪在旗下。青马上的武士偏腿下马,赤红的重锦战袍在风里急振。他在马背上疾驰了不知多久,领巾也已经湿透,却丝毫没有疲惫的神情。他缓步上前,立在大君的马前。大君不动声色,两人对视了一眼。
周围忽然静了下来,没有人交头接耳,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大君和那个武士的身上。
东胡的少年都努力伸长脖子,去看那个武士,压不住心头的激动。那就是号称“东胡之狐”的三王,东胡部战功最高的亲王,年轻人眼中最耀眼的英雄。少年们也曾像其他贵族一样,梦想挥舞刀剑驰骋草原。
“哥哥,”三王双膝跪下,趴下去伏拜,满头的发辫扫在土里,“弟弟回来了!”
跟在大君背后的贵族和武士们也急匆匆地下马,一齐跪了下去。三王对大君行跪拜的大礼,他们不敢端坐在马背上。
“厄鲁,得胜归来,你果真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待。”
“就像我们小时候说的,哥哥要我做的事情,弟弟就一定做好它!”
大君缓缓地笑了起来:“我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的。”
他忽然高高举起手,大声喊了起来:“三王回来了!三王凯旋回来了!”
扈从武士们扛起沉重的铜号,牦牛皮面的巨鼓被大椎震击,鼓乐声冲天而起。贵族们跟着吕嵩提起缰绳,骏马立起,前蹄有力地踏着地面。场面沸腾起来,每个人都跟着大君高呼:“三王!三王!三王!”
大君接着挥手,城门洞开,锦衣的女人们捧着器皿和绸缎结队而来,一一呈放在周围。五光十色的东陆织锦和精美瓷器金器并列,草地上流淌着奢靡的宝光。蛮族不擅长手工和纺织,这些昂贵的丝绸和器皿都要用皮毛和马匹从贪婪的东陆商人手中换取,这是一笔令贵族们也眼红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