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欲取之 必先之(十六)
国君的加冠礼一结束,六国使臣便纷纷离开,顿时咸阳王城出入的六国商贾如脱缰的野马,绝尘而去,他们要将秦王称帝的消息传回本国。这个消息瞬间就随着贩夫走卒的啧啧惊奇、六国使臣的议论纷纷、巨商富贾的谈笑,传遍了大秦,传遍了岭南,甚至传到了周王室的洛阳。
成喬当下派遣章邯一马前去洛阳,通知那个少年天子,大秦要周天子自动奉上降表,给他三个月的考虑时间,如果三个月后周王室不降,大秦铁骑当灭周。
章邯闻言顿时眉头皱起,不解的问道:“君侯,我大秦灭周,三日便可下洛阳,君侯为何给周王三个月时间!三个月是不是太长了一些?”
成喬神秘一笑,看向章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章邯啊,你要懂得放长线钓大鱼,这鱼钩在周王室,线却在韩国。周王室亡是必亡,但是他亡的时间,不是现在!”
章邯不明白君侯有何计策,只是奉命行事。
当消息飞快传到洛阳是,古老的王城却是一片平静,没有惊慌议论,更没有慷慨请战。洛阳国人一如既往地在古老的井田中默默劳作,悠悠然地在地中的麦子田里翻地,为春日播种做着有条不紊的准备,仿佛这灭国而来的消息不存在一般。
而那王室的作坊依然叮叮当当,人们的脚步依然慢条斯理。甚至洛阳城头的王师老卒,也只对飞进城门的王室探子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便依然抱着锈迹斑斑的斧钺矛戈在荫凉处打盹去了。
五百多年前周平王东迁时,洛阳城便是函谷关外拱卫镐京的要塞重镇。后来经过东周初期近百年的不断扩建,洛阳已经可以与当年的西周镐京相媲美。就地理而言,洛阳北面大河,南依嵩山,三川环绕,八津拱卫,沃野千里,沟洫纵横,较之咸阳却是更加广阔丰饶。
而此时,洛阳街巷居然冷清得像幽谷一般,连平日最热闹的官市也是人迹寥寥,只有打造日用百器的作坊街传出叮叮当当的锤锻声,使人感到这座城池的些许生气。
这与临淄齐市与咸阳南市想必简直云泥之别,齐市与南市那里无不是市声如潮,绵延数里的汪洋人海摩肩接踵,挥汗如雨,置身市中,便能感觉一片生机勃勃!
可是跟着洛阳呢?这洛阳就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坟墓。怪不得天下百家总是振振有辞地评说洛阳王室奄奄一息,实际上这个辉煌王朝的确已经垂垂老矣了!
此时年迈的老太师颜松正在王田督耕,突闻秦王称帝的惊讯,便立即赶了回来。
他最担心的便是,秦王称帝,会不会亡周取天子九鼎,他们更会不会杀死天子,一旦天子有了闪失,那周室便将彻底淹没了!
老太师穿着粗布麻衣,倒像极了田间老农,苍老的脸色,已经留下饱经磨难的痕迹,朝朝暮暮,永不褪去。
他对各大诸侯的怨恨,就犹如一把在体内霍霍磨砺的刀,那刀夜夜磨得锐利、光亮炫目,恨,就越发的渗入脊骨、深入心田。
多少年来,洛阳王室都在列国夹缝里腾挪,头上始终悬着不知多少口利剑,大国的威逼,小国的挑衅,从来都没有断过。只是借着“天子”的名义,靠着木然的忍耐,也凭着老太师与上大夫们小心翼翼的周旋,王室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灭顶之灾,神奇地在鼎沸的中原悄无声息地存活了下来。
可这次非同一般!这次是天下望而生畏的秦国杀来,王室立时便有覆巢之危,老太师如何不心急如焚?
自从六百多年下来,洛阳王城的周人已经在久远的在平静中变得麻木了,变得听天由命了。
他们不会象现在战国庶民那样,面对家国兴亡慷慨赴战。也不会象昔年他们的夙敌殷商那样,面对武王大军的亡国之危,在朝歌做最后的殊死一战了!
六百年来,文王作《易》,周公作《礼》,六百年来,他们安享天下贡赋,让周人便渐渐成了温柔敦厚的王化之民,尚武奋激的性格竟是丝丝缕缕地化进了这松软肥沃地广袤平原之内。
现在纵然是天塌地陷,也无法使他们脚步匆匆了,他们已经沦为听天由命的羔羊了,任由七国士兵宰割,也不会抵抗!
此时新天子刚刚即位,在任何一国,都是主少国疑的动荡时期。可在洛阳却不是,不管他们的天子换没换,是换了垂垂暮年的老人,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周国人都安之若素,根本不会关心,因为周王室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
在他们心中,仿佛这天子压根与自己无关!国人都如此了,谁还能指望他们浴血护国?说到底,还得靠老太师拼力周旋,费劲了口舌,求爷爷告奶奶,像个孙子一样,面对各国君主的嘲讽,不要了尊严,不要了一切,只求得周王室平安。
可是这次老太师实在是心中无底,甚至连自己都产生了一种大限将至的恐惧!只因为来的是暴秦,那可是有着让六国闻风丧胆的蒙家黑骑兵的虎狼秦国啊,那可是六大诸侯国都要颤抖的黑骑兵啊,可是抵挡了六国百万之师的黑骑兵啊!
“轰——轰——轰——!”
老太师乘坐的轺车刚刚穿过大漆班驳的红色宫墙,便听宏大沉重的钟声轰鸣不断,宫城里到处都是急促杂沓的脚步声!
老太师心中猛然一沉,脚底一跺,踉踉跄跄便向钟鼎广场奔来。便看见那座厚重拙朴的钟亭,可是那场面,让他说不出来话,明明想喊一句,张开口却是没有声音,秽浊的泪水,再一次决堤而出了。
就在这片刻之间,钟鼎广场已经聚来了不少臣工,宫女、乐师、嫔妃,他们惊惶地挤在一起,心中不安起来。
不多时,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踉跄赶来,气喘吁吁地站在老太师面前,却不知如何是好。
十多名大臣们也陆续跑进广场,议论纷纷,惶恐不安起来。
老太师颜松说不出话来,看着钟亭那坚毅的少年天子,心中悲戚不已,老泪纵横。此时天子王畿的两个诸侯,东周公与西周公也匆匆赶来了。
“轰隆”一声,华贵的青铜轺车飞进了广场。
东周公被侍女扶着走下车架,他望着四周的王城,心中唏嘘不已。在列国诸侯的刁难下,这洛阳王城就这样背负着周王朝的兴衰荣辱,走过了四百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