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钟情眼波流转,也没多少生气的意味,只浅浅地叹了口气,将视线从眉嫔的身上轻轻掠过,正对上满目藏着愤然的柳丽容,这下是真的忍不住笑了,“那就要我们的丽容娘娘来给大家一齐解解惑吧。”
柳丽容愤愤地咬了咬唇,正想口不对心地敷衍上两句给圆过去算了,迎上钟情那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神,与里面那层明晃晃的嘲讽不屑,顿时一激,脑子轰地一下炸开了。
柳丽容转了转眼睛,毫不客气地向钟情瞪了回去,讥笑道:“钟妃娘娘真的要听么?”
钟情低头晃了晃茶杯,浅浅一笑,随意道:“但说无妨啊。”
“好,既然是钟妃娘娘非要嫔妾说,嫔妾性子直,那可就说了,”柳丽容冷笑一声,扬声道:“因为那妃子说了,九品更衣算什么妃嫔,要她做更衣,还不如杀了她痛快,那妃子性情高洁,不愿蒙受如此大辱,遂直接悬梁自尽了!”
柳丽容这话一落,钟情身后的章选侍先坐不住了,霍地一下冒了起来,双眼圆睁,怒视着柳丽容道:“丽容娘娘慎言,服侍陛下,乃是我等的荣耀,怎到了娘娘嘴里,竟成了令人蒙羞之事?”
章选侍坐不住也是有原因的,成帝大概是自己的皇位来的不太正统的缘故,在一些旁的事上,就格外的循规蹈矩,比如说每三年一次的选秀,既然规矩如此,除非有丧事守孝之类,他就一定要三年选一次,不会多,也不会少。
又比如说每次选秀选出来的女人给的位分。
就比如说崔美人和章选侍,一个从五品尚宝寺少卿家的嫡二女,一个从七品盐课司副提举的独生女,彼此位分高低,完完全全,是按出身分配。
这可不是钟情的一家之言,而是后宫内人尽皆知的潜在规矩。
而成帝六岁登基,十二岁大婚,十四岁亲政,自大婚以来,除去十二年生身祖父简王病故停了一次外,三年一度,带上大婚那次,至今一共选了四回人——拢共这四回里,也就只选了两个八品选侍出来,剩下最低的,也是七品宝林。
而这两个可怜的八品选侍,除去章氏之外,另一个,是三皇子的生母,如今的安贵人。
简而言之,如今在出身一折上,自认与钟情最为同仇敌忾的,就是这位章选侍了。
柳丽容哪里会把章氏区区一个八品选侍看在眼里,尤其是入宫三年多了都还原封不动的选侍,可见以后得宠的机会也渺茫,柳丽容冷笑一声,并不在意章选侍气得浑身发抖的模样,毫不客气地回道:“服侍陛下自然是一件荣耀的事儿,可惜同样的事,有的人啊,能做到娘娘,有的人啊,也就只配做个选侍!”
章选侍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上去竟是险些要晕过去了。
崔美人焦急不安地站了出来,拉了拉章选侍,又向钟情的方向祈求地看了看。
钟情搁了茶杯,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跪着的柳丽容面前,定定地审视了她半晌。
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将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咀嚼了两遍。
——上辈子,柳丽容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明明知道自己就在海棠丛后,还非要说了这句话出来的呢?
钟情哂然一笑,有些人啊,是真拿自己当软柿子给捏了。
柳丽容被钟情看的莫名有些怕了,瑟缩般往后退了小半下,正欲张嘴辩解,钟情扬起手,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巴掌。
那一巴掌用足了钟情的力气,打得极狠,柳丽容的脸色当即就肿起了一个鲜红的五指印来,这一巴掌下去,别说是柳丽容了,满殿的嫔妃都惊呆了,沈婕妤在其中位分最高,下意识直起了身子,想开口劝解一二:“钟妃娘娘息怒,柳丽容想来是无心的......”
然后被柳丽容缓过神来的大喊大叫给完全盖了下去。
“你打我?”柳丽容捂住自己的右脸,气得浑身上下都发起抖来,难以置信地瞪着钟情,尖叫道,“你竟然敢打我?......你一个教坊司贱婢......”
沈婕妤讪讪地闭上了嘴。
“啪”地又是一声轻响,只是这次不是钟情亲自来了,而是钟情身后跟着的抱琴,得了钟情的示意,抱琴毫不客气地捋起袖子,对着柳丽容刷刷左右开弓就是几巴掌,边打边高声骂了回去,誓要把柳丽容的嗓门给压下去:“丽容娘娘在后宫之内犯了口舌之诫,我们娘娘好心训导您,您竟然还敢出言不逊!这巴掌,给丽容娘娘好好地长长记性!”
柳丽容身后跟来的宫女想来拦,钟情提起嗓门,冷冷道:“柳氏蔑视宫规,对本宫不敬,掌嘴五十,抱棋,你给抱琴数着。”
青菱暗暗皱了皱眉,趁人不注意,悄悄地退了出去。
抱棋低低应了句是,永寿宫的几个大宫女出来,将柳丽容按了个结结实实,数过四十八的时候,外间有太监扬声唱道:“未央宫婉贵妃到~”。
婉贵妃人未至声先到,进门就是一声响亮的冷笑,捏着张帕子掩了嘴角,冷冷地看着钟情道:“本宫可记得,皇后与本宫可还没有死呢吧......这宫里,几时就轮得到钟妃来做这主儿训/诫妃嫔了?”
婉贵妃出自华郡谢氏,是先帝年间赫赫有名的权臣谢阔的侄孙女,谢阔一生扶幼帝尚公主改吏制清税条,以一己之力把当时已经几近没落的华郡谢家举入了一流豪门之列,如今谢尚书虽退,但声势余威仍存,婉贵妃乃谢氏贵女,据说是当年孝端皇太后为成帝定下的皇后人选之一,后来虽未成事,却也能和皇后同时入宫承宠,虽不至于说是平分秋色,但在这后宫之内,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贵妃娘娘安。”钟妃不疾不徐,慢悠悠地起来给婉贵妃行了个半蹲福礼,婉贵妃有意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就这么晾着钟情不叫她起来,钟情却只蹲了片刻,在心里数够了数儿,就自顾自地站直了身子,不等婉贵妃再开口挑她的礼,先缓声笑着道,“贵妃娘娘怕是忘了,本宫年前便承了陛下的旨,帮着皇后,协理六宫。”
“协理六宫”这四个字,被钟情格外用力地念了出来。
虽然成帝当时给她这恩旨的缘由,却是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破事。
——允僖刚开始去上书房念书的时候,内务府那些捧红踩低的,看成帝对这儿子不怎么上心的样子,又想着钟妃出身微末眼皮子浅,就在些不易被察觉的地方克扣了允僖好些笔墨,可允僖与三皇子允济年岁不过差了三个月,兄弟二人又整日在一道读书,允济有的允僖却没有,傻子也看出来有问题了,这事儿一开始允僖还忍着,后来闹得多了,允僖大怒,跑回来对着钟情大骂了内务府一通,钟情也懵了,她谨小慎微惯了,习惯了隐忍退让,也不敢大张旗鼓地与内务府闹开了去......可这是孩子读书的大事!
钟情心里实在憋不住,就趁着气氛不错的时候哭哭啼啼地在成帝面前如此这般地委婉暗示了一番,成帝耐心听了她的哭诉,当面也没多说什么,钟情心里还有暗暗有些失望,翻了个月,听说内务府换了个新当差的,再没敢动过允僖的份例了,钟情就把这件事很高兴地抛到了脑后。
是以后来成帝把那张命她协理六宫的圣旨放到钟情眼前时,钟情都懵了,第一反应是皇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成帝只是很简单地告诉钟情,以后再有这种事,自己先拿主意,不必事事都等着他来。
钟情当时听了心里还有些淡淡的难受,想自己之前那番作态多少还是让成帝有些厌烦了。
而那份圣旨被钟情放到多宝阁上供了起来,再没用过。
今日真赶上了事儿,钟情却由衷为了成帝当日图方便的“简单粗暴”大加赞赏。
婉贵妃被钟情噎了一下,才想起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那“协理六宫”的旨意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未央宫里也有一份,说到底,不过是个“协”,只要傅皇后尚且还稳稳坐在长信宫里,那份圣旨,婉贵妃拿着就没多大意思,只是永寿宫这个,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往日也从未拿着“协理六宫”的由头生什么事来,这才叫人险些给忘了,那破玩意,永寿宫也有一份呢。
“那本宫倒是要听听,”婉贵妃僵着脸到左手边的第一个位子上坐下,冷哼道,“柳丽容今个儿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能得钟妃这好一顿的打!”
“贵妃娘娘这话说的有意思了,”钟情跟着坐下,浅笑道,“柳氏不顾宫规,与章氏起口舌纷争在前,对本宫出言不逊在后......柳丽容这也入宫也有十二年了,是个宫里的老资历了,不会像章氏那般是个不熟规矩的吧?知错犯错,罪加一等,本宫只是叫了人掌嘴来给柳丽容长长记性,这便算是一顿打了?......真按贵妃娘娘这标准,那岂非张宝林日前,是遭了贵妃娘娘一顿‘毒打’?”
钟情言笑晏晏地说罢,也不等婉贵妃阴着脸再说什么,笑盈盈地转头问抱棋:“可是够五十了?”
抱棋摇了摇头,抱琴笑着道:“启禀娘娘,不过四十有八,还差两下呢。”
“那就接着打完啊,”钟情端起茶杯,巧笑倩兮,“还得劳本宫亲自动手不成?”
抱琴高声应了句是,昂首挺胸地过去,当着未央宫和婉贵妃面,捋起袖子,狠狠地甩了柳丽容两巴掌。
迎着婉贵妃厌恶里带着丝丝探究眼神,钟情笑着把手中那盏六安瓜片喝完了。
谢家是很厉害,婉贵妃也很厉害......不过,谁又害怕谁呢?
钟情眼睫微垂,形若害羞般,抿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