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宫, 慎刑司。
“钟妃娘娘, 请, ”慎刑司的掌事大太监章环亲手执了钥匙领着钟情进来,入得最内的一个单间, 打开锁链, 缓缓地退开半步,留钟情与里面的人说话的私密空间,只是不免多嘴提醒了句, “......虽用过几道刑了,但犯人年氏嘴巴紧的很, 一直咬死了自己没有谋害陛下, 是冤屈的......娘娘还是需得小心为上,谨防犯人暴起,伤了您的玉体。”
拘惠从钟情身后跟着进了来, 冲着那大太监章环微微点头, 轻声客气道:“奴婢们都省的, 有劳章公公了。”
这便是要章环避让的意思了。
章环便知情识趣地领着慎刑司的宫仆们退出了百步以外。
钟情缓缓上前, 走到被吊在铁锁链之上的年阮厚面前。
拘惠把手轻轻地按在剑上, 这剑还是她入宫以来为着今日这遭第一次随身带出永寿宫,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警惕地盯着年阮厚的每一丝神态,一旦对方的言行分毫的不对,她便能立刻暴起, 一剑毙命!
钟情轻轻地开了口:“年太医,好久不见。”
慎刑司的大牢里并没有外边传言的那般阴森可怖,刑具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虽然不多明亮,但也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只是不能让人盯着细思细想,否则一旦联想起各自的用处来,那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但牢里的气氛,却终究是缠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暗潮湿,让钟情初初在年阮厚面前站了站,就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了起来。
于是钟情便决定速战速决。
年阮厚有气无力地抬了抬脸,他身上薄薄的一层蔽体之衣已经被自己身上殷红的血浸的只剩下一层又一层的暗色,钟情心道,这便应当确实是如先前那大太监所言,是“用过几道刑”了。
“钟妃娘娘,”见到来人是钟情,年阮厚虚弱的脸上,浮起一分不容错辨的惊诧之意,他只说了四个字,便又虚弱地接连喘息了好几口气,似乎有些自惭形秽一般,将自己遍体鳞伤、甚至几乎称得上是“丑陋可怖”的身体又往暗影里躲了一躲,遮了一遮,然后才难掩震惊地继续询问钟情道,“......您怎么来了?”
好问题,钟情垂了垂眼睫,心知年阮厚是事到如今,都还不知自己是为何落到这般田地了。
“广阳宫的新晋宫嫔岚宝林,”钟情淡淡地开口问道,“......在你入狱后求到了本宫这里,你认得她?她是你什么人?”
年阮厚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片刻后,缓声答道:“微臣少时,随祖母与母亲寓居苏杭,曾与苏家比邻而居。”
“那她阿姊,”钟情抬了抬眼,目光中寒气四射,冷冷地望向年阮厚,一字一顿地问道,“......昔年为陛下生大皇子而死的苏宝林,与你又是什么干系!”
年阮厚的脸色变了几变,须臾后,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认真地瞧着钟情脸上的神色,不答反问:“......娘娘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见疑于微臣,就此疏远了微臣去么?”
然后不待钟情开口,年阮厚便复又低低地笑了出来,苦笑着自问自答道:“可是钟妃娘娘......微臣从未有心,蒙骗过您啊......昔年苏家阿姊在未央宫时,身边跟着的便是抱琴姑娘,微臣原以为,娘娘您是早知道的啊......”
钟情面色微微变了一变。
“微臣母亲只生了微臣一个,”年阮厚轻轻地笑了一下,难掩疲倦道,“......苏家阿姊自幼乖巧懂事,母亲喜爱她,便将她认下作了义女,后来各自辗转分离,微臣也是进了太医院之后,才知道阿姊已然入宫做了陛下的宫嫔,可惜二度相逢后不久,阿姊便因难产而亡......钟妃娘娘,微臣倘若有心想对您瞒下自己与阿姊的关系,怎会让知晓旧事的抱琴姑娘一直留在您身边呢?......钟妃娘娘,不论您信与不信,这些旧事,微臣从未想过要隐瞒与您的,只是往常,也不知该从何开口罢了。”
钟情隐约意识到,自己寻找的方向似乎与事实隐约出了些偏差。
不过她依然没有轻信年阮厚的所有,只微微眯了眯眼睛,继续毫不客气地追问道:“你知道你义姐昔年是怎么死的吧?......未央宫里的鸢尾花,年太医,你当时出现的太及时了吧!”
年阮厚闭了闭眼,察觉出钟情话中的质问怀疑之意,突然心灰意冷,抿了抿唇,什么都不想说了。
也什么都不想解释了。
“你待在本宫身边,却一直在寻找机会,”钟情扬了扬眉毛,已经觉得哪里不大对了,“......为苏宝林向婉贵妃报仇?”
“不错,”年阮厚骤然狂笑,一边笑一边疯狂地挣动了起来,拘惠见势不对,直接拔剑横在了年阮厚的脖颈之上,年阮厚却分毫不惧,只一边笑着,一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钟情,眼睛里缓缓地流下了两行搀着血气的泪水,一字一顿地咬牙道,“......苏家阿姊死的不明不白,陛下明知道这其中有隐情,却十年如一日地隐而不发,我既为唤过她一声姐姐,便不得不为她追查真相......但是娘娘!”
年阮厚昂起头,丝毫不顾拘惠手中的剑已经在自己的脖子上划出了丝丝血迹,对着钟情高声道:“我年氏世代为医,悬壶救世,我年阮厚受历代祖宗箴言教诲,受父母耳提面命,今日敢以这项上人头担保,毕生所学,从未用过哪怕一丝一毫于害人的路子上!”
事到如今,年阮厚就是再迟钝,也能隐约地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为何莫名其妙地便被下到了这慎刑司的大牢里来了。
竟然是钟妃娘娘?竟然是钟妃娘娘!
年阮厚既觉得不可置信,而不可置信之外,更是深深地自嘲与狂笑。
笑自己“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钟妃娘娘,”年阮厚绝望地闭了闭眼,已经懒怠再去说什么“微臣若有心害你,这六年间,已经不知道能有多少次下手的机会了”,只轻轻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着钟情,一字一度地赌咒发誓道,“......我,年阮厚,若是生过半分害您的心思......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生生世世,不能为人!”
“无论娘娘信或不信,”年阮厚在喉咙间发出一声含糊的哽咽,颤声追忆道,“这么些年,这么些年,从未央宫到永寿宫......微臣从来,从来都是......”
倾慕娘娘的风姿已久......
只是有些话,事到如今,却是再也不用说出口了。
钟情咬了咬牙,突然抬手,一把夺过拘惠手中的剑,用一种让人一观便是外行的手势握着,横在年阮厚颈前,一字一顿地逼问他:“你当真从无心害我?......哪怕,哪怕是为了苏鸣岚?”
年阮厚嘲讽地弯了弯嘴角,神情间流露出一种已经不屑置辩的落拓与心死。
“那若是,”钟情逼近,死死地盯着年阮厚面上的每一丝神色,继续寒声追问道,“......为了大皇子,为了大皇子的身家性命呢?......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昔日义姐唯一留下的骨血去死么?!”
年阮厚面色微变,瞳孔骤缩,瞬息之后,正想张嘴分辨些什么,于钟情而言,却已经不需要了。
——只要他生过那一瞬间的迟疑,对于上辈子那个对他毫不设防的自己来说,就已经是一个必死之局了!
钟情举起手中剑,冲着年阮厚的胸膛,狠狠地扎了下去。
剑入胸骨,卡的钟情插不进去也拔不出来,索性便就着这个姿势,居高临下地冷冷审视着弯下腰痛得要吐血的年阮厚,寒声质问他:“你当真敢发誓,你这二十余年,从未用毕生所学,动过半分害人之心? ”
“我年家悬壶救世,”年阮厚咬牙抬头,盯着钟情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医者仁心,从不害人!我们纵是要报仇,也是堂堂正正地报!”
罢了,年阮厚倦怠地想,与她说这么多做什么,她若信我,今日便不会这般问我,她既不信我,我多说再多......也是无益。
死在她手里,倒也算自己求仁得仁一场了!
年阮厚闭上眼睛,已经失去了所有挣扎辩解的心力。
“好一个堂堂正正,”钟情却退开一步,松开手中剑,寒声道,“......又好一个‘从不害人’!”
“本宫今次,便信你一场......带着你的家小细软今日内滚出洛阳,有生之年,倘若再叫本宫在洛阳城内遇着你,必然取你性命,绝不手软!”
钟情带着自己被溅了一身的鲜血回了永寿宫,抱琴大呼小叫地扑过来,一句话还没问出口,钟情便直接晕厥了过去。
昏倒之前,映入眼帘的,是所有人惊慌失措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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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皇宫,谨身殿。
白绸飘飘,香雾缭绕。
武宗皇帝优哉游哉地躺在龙床之上,微微阖眼,似乎被人取了一碗又一碗腕上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旁人。
“陛下,”道士张云岭恭谨地跪在武宗皇帝塌前,轻声禀告道,“道坛已设,阵法已备......陛下若是无碍,那贫道便继续了......不知陛下,想回到什么时候?”
“嗯,”武宗皇帝轻轻地笑了笑,略一思索,将自己心中本来思量好的答案先咽下,转而反问张云岭道,“......对了,朕的身体支撑不了太久吧?......一年能撑得住么?”
张云岭脸上便现出了些许的为难之意,恭谨委婉地表示道:“陛下天命之子,有真龙之气护体,常人不行的,陛下自然是可以的。”
那便是委婉地告诉自己怕是撑不了一年了......武宗皇帝懒懒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道这臭道士哪里学的朝上那些大臣的弯弯绕绕功夫,说个话都说不利索,罢了,左右如今可就他一个可堪得一用之人,砍了就彻底没人了,一年就一年吧......
武宗皇帝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这样一来,却是不用左右为难了,只有一年的时间的话,几乎就不用丝毫的犹豫,武宗皇帝直接道:“朕要回到朕母妃初怀慜儿那时......朕要杀了那些小人,护着母妃与慜儿的平安!”
张云岭恭敬地叩了叩首,一挥桃木剑,阵法起。
意识悠悠地荡开之前,武宗皇帝听到的最后一声,是已经有十余年再未开口说话的妹妹,惊声喊出的那句“......哥哥!”
可惜他还来不及惊坐而起,震惊于羲悦竟然开口了,放在谨慎殿内的意识,便彻底消散于了天地。
羲悦长公主迟一步冲了进来,跪在武宗皇帝塌前,泣不成声。
左右七嘴八舌地劝道:“长公主要保重身体啊!”、“是啊还有孩子呢,殿下要想想您腹中的孩子啊!”、“长宁侯呢?谁去快去把长宁侯唤来,长公主要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个喜欢女主的了……嗯,这是一篇苏文。
年这个情况,不太好说,属于从主观上来说没有作案心理,但客观上来说确实坏了事的……女主最后会放他一命,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那一句“悬壶救世,医者仁心,毕生所学,从不害人”,而且这辈子也确实……酱紫。
不会有人问我武宗皇帝是谁吧?问我我要自闭了啊。
龙凤胎在路上了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