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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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府,南乌镇。

这本是一个雍、徐、冀三州交界交汇之地的一个普通的北方农业小镇,同时,由着其本身独特的地理地势位置,这便又铸造了其注定不会太普通的军事地位。

自三天前,呼和韩大单于率胡人大军南下,闪电般地突袭了包括彭台在内的七座徐北重镇后,大庄境内,自北向南,军事上层层戒严,南乌这边的军营自然也不能免俗,就此便点起了彻夜的灯烛,开始了通宵达旦的争辩与讨论。

有帐外小兵进来报郇叔越时,南乌镇里这个聚集了一帮子大小将领的营帐里正陷入了无止境、且无意义的反复车轱辘扯皮里,郇叔越趁机打断了众人争得面红耳赤、已然僵持凝滞的话题,对着两边各自说了几句劝和的和稀泥废话,然后便如释重负一般,赶紧跟着士兵出了来,万事不论,先喘两口气再说。

这种一边愁眉苦脸着,一边又苦中作乐的淡淡自嘲思绪,一直到郇叔越见了小兵带来要寻他的人时,才算是打了个结,赶紧从这七苦三酸的情绪里抽离出来,带着人寻了个僻静处,认真严肃又带着些莫名与震惊地开口质问道:“如儿,你怎么过来这边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了,你母亲呢?”

——军营里都是一群粗蛮的壮年男人,郇叔越最早在冀南时,便很反对郇如一个姑娘家去军营里寻他,自然,郇如一向规矩守礼,父亲明确表示不许她做的,她当然是不会去自讨无趣的。

后来也是看着女儿确实懂事听话、而妻子旃娘虽然不说,却又分明很不舍得好几年没怎么长久地住在一起过的女儿再离开自己身边,郇叔越才没有一天三顿按时按点地催促郇如一个女孩子赶紧老老实实回洛阳去安安分分呆着。——甚至后面带着带着习惯了,一连两年,郇叔越都将妻女带在身边不说,旃娘听的看的半懂不懂的,郇如却是天资过人,郇叔越可是手把手地教了她不少实用的东西,连这回按规矩南北换防、正常调动都将她们两个一并一起带了过来。

却是不成想,正好便赶上了徐北出事。

郇叔越心里也是异常后悔的。——这几年南来北往,北边都没有出事,就带着妻女过来冀北一次,北边就突然出了事了,而且还是非同一般的大……你说这,你找哪儿说理去啊!

“父亲,我听英姑姑说,如今军中对火/器营之事,是持两方态度的?”郇如是换了身男装才出来的,虽然如此,她这相貌,也着实是招人眼了一些,但她表情严肃、站姿笔直、神态端庄,乍一看,自有一股凛然之气、浩然正气在其身,让那些看了几眼便心有别念的,再多去想,反而要反思羞愧于自己的龌龊了。

——郇如口中的“英姑姑”便是项凛之侄女项英,项凛北调后,项英及其夫婿随军北上,项凛无妻无子,也就这个侄女好不嫌弃地照料了他的后半辈子,而三天前徐北事变,项凛正好过来南乌参与一个秘会,如今彭台被困,老将军是最急着北上救百姓与爱徒的,但又由着那个“秘会”的迟迟不能定论,搞的大家一时半会儿都走不了,集体被拖在这里了。

而这个“密会”的主要讨论的中心,便是关于而今火/器营里最新的研发成果的归属问题。

“这是军中重情密报,不足为外人道也,”郇叔越微微皱眉,不悦道,“如儿,你当知道,什么东西是你能知道的,什么东西是你根本就不该知道的!”

“父亲,如果我说,”郇如抬起头,认真道,“我有一个主意,可以消解两边矛盾,解决如今左右为难的困局呢?”

郇叔越吃惊地低头望着女儿,他一向是知道自己女儿的聪慧的,郇如这般说,他纵然再觉得不合规矩,也忍不住动心问了:“你什么想法?你先说说看?”

“如果如儿没有猜错的话,倘若没有三天前的彭台之变,而今火/器营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任何问题了吧?”郇如抿了抿唇,沉声道,“之所以现在俞统领与张将军意见相左、僵持不下,归根结底,是在于俞统领身为火/器营的统领,他需要保障的,是这批大庄最新研发出的火/器,在作为一个秘密武器在战场上天降神兵之前,至少至少,不能先为敌军所知所掌,否则的话,不仅他们这几年的功夫完全是做了无用功,而且还纯粹是反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所以张将军要求俞统领按之前洛阳方面下达的指令将那批火武器传至西北三州前线用以与胡人作战代为试验效果,而俞统领坚决不从,却要求等到洛阳方面在得知彭台之变后二次下达的最新指示再论其他,因为在俞统领心里,三天前的彭台是有试验的资格的,可而今,一个被困被围了的彭台,是没有浪费这批珍贵秘密且很机要的资源的需要的。”

“说到底,两边僵持的根源,在于张将军想要救的是彭台,俞统领看的是整个大庄,”郇如轻轻叹了一口气,认真道,“可是父亲,这两者本身,并不是冲突对立的。”

“如果我们能保证那批火/器能到彭台手里,能进到彭台守军手中,能最后即使我们自己用不完,也不会留下丝毫给胡人拿回去参考改进的样本,”郇如平静道,“这样的话,俞统领的担忧,不就完全没有必要了么?彭台是要救的,而一个被困的彭台,也是依然可以做他原来便可以做的试验的,胡人都是现成的了。”

郇叔越沉吟了片刻,脸色也彻底严肃了起来,拧眉问郇如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着一小队火/器营精兵带着东西北上,”郇如断然道,“北上雍州,借道折渠,改装易容,假扮柯尔腾的货商过去。”

“改装易容简单,但是假扮柯尔腾人,”郇叔越眉梢微皱,摇了摇头,不赞同道,“这个难度太大,也太容易露馅了。”

“父亲,没有那么难的,因为我们不需要对着柯尔腾人假扮柯尔腾人,”郇如笑着道,“您忘了么?呼和韩带敕勒川杂胡南下,现在折渠、熊耳一带群胡杂居,我们完全可以对着青吉台人装瓦赖人,对着瓦赖人装柯尔腾人,对着柯尔腾人装瓦赖人……”

“敕勒川明面以大单于为尊,可各族之下,各有王廷,各族之间,也并非全然和睦一家,而今不过是看在呼和韩的份上,勉强作出一团和气来,我们从中浑水摸鱼而过,并没有您想象中如往日那般难的。”

郇叔越被郇如说的有些心动了,思量片刻,也只是让郇如先去外面等,自己进去看看情况再谈。

郇如张了张嘴,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的,但看着父亲转过身急匆匆就走的背影,抿了抿唇,微微叹了一口气,倒是不心急了。

——一步一步来吧,一下子说完,要是吓着父亲了,反倒是适得其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了。

郇如也根本就没走,只缀在郇叔越后面偷偷溜到了门口守着,守帐的小兵见过她方才与“郇将军”亲密谈话的模样,想着二人熟悉,倒也没急着撵人。

不出郇如所料,郇叔越进去半个时辰后,便有一五大三粗的八尺壮汉愤愤地掀了帘子出来,气得红光满面,中气十足地高声喝道:“是哪个小子给老郇头出的馊主意,给你俞爷爷我滚出来,今天爷爷我非得好好教教你不可!”

郇叔越追出来,一脸无言地拉着这位自个儿也跟个一点就爆的火/器营统领,在俞大逑的衬托下,郇叔越那原也仪表堂堂的七尺男儿身,都被衬得跟个小鸡仔一般,乍一看,倒不像是个常年混迹军营的老油子,而像是哪边来的的弱书生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连俞大逑本人都说了,也就得亏郇数越这副弱鸡仔的文质彬彬脸,不然若是换了个张满福那样的整天和稀泥拉偏架,俞大逑早动手揍他丫的了。

郇如躬身上前,抱了抱拳,沉声行礼道:“晚辈郇生,见过俞统领俞前辈。”

“得!原来这是老郇头你儿子啊?”俞大逑一愣之后,下意识地先感慨了这么一句,然后脑子一时有点没转过弯来,又不住地回头去看郇叔越,疑惑不解道,“不对啊,老郇头你几个儿子啊?你儿子不是那个郇什么什么初,之前有段日子在洛阳闹得挺有名的那个么?”

“噢,我好像,还在四殿下身边见过你家小子的吧,”俞大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郇如一番,小声嘀咕道,“我这看着,咋跟印象里不太一样的啊……”

郇叔越脸色铁青,一时竟不知是该先呵斥郇如还是先拿纱布堵了俞大逑的嘴了。

“不瞒俞前辈,那馊主意,是晚生出的,”郇如不动声色地话题拉回了正轨,平静道,“不知俞前辈,可有何要寻晚辈亲自赐教的?”

张满福跟着项凛出得营帐来,见得郇如,一老一中,一个感慨万千一个皱眉不悦。

“呵!竖子愚蠢!”一听郇如问起这个,俞大逑顿时想起来自己方才是出来干嘛的了,气沉丹田,中气十足地对着郇如破口大骂道,“你单知道要借道柯尔腾人的地方给彭台送火/器去,你怎不想想,若这条路行得通,彭台会被困到现在还没有援军过去么?相反,若是连援军都过不去,你怎可保证,我们的火/器,就能好好地送到彭台,而不会落到柯尔腾人的手里了?”

“因为援军是军,援军援的是人,我们一小队过去,助的却是火/器,”郇如沉稳对答,丝毫不乱,“援军浩浩荡荡,少则无谓送死,多则借道必不可想,彭台被困,援军难至,我们送火/器过去,却又是另当别论的另一件事了。再如何,做最坏的打算,我们若当真受制于柯尔腾人,也可以同归于尽、一了百了,誓死不让火/器落入贼子之手。”

“竖子好大的口气,”俞大逑冷笑道,“我火/器营精心培育多年的好苗子,到你嘴里,就随便轻飘飘的一句‘同归于尽’?真是彭台人的命是命,我们火/器营的兵的命,就不是命了?”

“俞前辈当真觉得,彭台需援,需要的仅仅只是去救那里面的未死的无辜百姓么?”郇如猛地抬起头,紧紧地逼视着俞大逑,寒声问道。

俞大逑一时哑然。

“前辈当与我一般,大家都明白的,”郇如昂起头,一字一顿道,“彭台傅怀信的不降,他挺着的,是大庄的脊梁!”

“若彭台投了,有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郇如冷冷道,“俞大人,火/器营的士兵的命自然是命,彭台士兵的命是命,彭台无辜百姓的命是命,被彭台护在身后的几座城人的命也是命,我们每个人的命都是命……在生死面前,大家谁都一样,还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您想用牺牲少数来拯救更多数,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说你是错的。可您也该想想,若是这大庄的脊梁垮了,若彭台跪了,你所谓牺牲的少数,真的只是彭台的那几千人么?”

俞大逑一时哑然,沉默半晌,不冷不热道:“小子,老夫承认,你所说的,确实很慷慨激昂,可战争,从来都是残酷无情,容不得太多情意绵绵的……彭台在死人,内方也在死人,被彭台护着的三个城都每天每天也在死人,确切地说,战事一起,被呼和韩的兵打着的徐北七城,哪个不是每天都在死人?哪个不是都急需支援?哪个不可怜?哪个就活该被我们放弃舍弃了?”

“但战争,就是战争。战争是冷酷的,因为你的敌人不会跟你讲感情、讲大义!放弃彭台,不是因为我们冷漠吝于出手,热衷袖手旁观、明哲保身,而是基于彭台如今三面被围、一面临异族的地势与当前已经被呼和韩嫡系集中攻打三天的情况下,我们判断出其已经没有多少被解救支援的价值。”

“我们保重的是自己吗?如果可以,现在南乌任何一个将军,都自己过去想换了那孩子下来,彭台傅怀信若战死,将会是我们整个大庄的损失,那个孩子才十六七岁,他还有无限的可能,我们谁不为他可惜?可我们也没有办法了,我们保重的,是手下的兵,是基于当下现状,可以去救得了更多人的手下的兵!”

“所以俞前辈,我并没有要求您派大批援军过去进行无谓的正面消耗性救援,我只是想要一批,一小队精兵,一小队能把火/器送过去的人。”郇如仰起脸,泪水不知不觉花了整张脸,彭台突然遇袭,傅怀信被困,郇如在冀北,与洛阳相隔甚远无法及时沟通,也比他们更能直面这次局势的紧张与压抑,她今日来,也是深思熟虑、顶着很大的心理压力、做了豁出一切的准备的,被俞大逑如此生硬冷漠地拒绝后,心态不知不觉也有些崩溃,只颤声问道,“那火/器再重要,再有用,难道能比彭台被困的那么多条人命更有价值么?!”

“为什么,你就算不想救他们了,可却连个自救的机会都不吝啬于再给他们么?”

俞大逑哑然失语。

“如儿,”郇叔越叹了口气,给边上的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先带郇如出去,“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对不起,我失态了。”郇如低下头,仓促地抹了把眼泪,平静到木然地抬起脸,最后道,“我确实,确实不太清楚那批火/器有多重要,如果俞统领真的觉得我的提议很强人所难的话,那么,事实来论,确实也该算是我无理取闹了,但,其实,我今天过来,只是想说一个事儿。”

郇如别过脸,难受得语无伦次道:“如果需要变装易容借道柯尔腾,我,我会柯尔腾、青吉台和瓦赖人的语言,我可以一起过去,作为一个向导,或者别的任何什么。”

郇叔越愕然失语。

连俞大逑都一时有些被震住了。

“郇姑娘,”倒是跟在项凛身后的张满福将军皱了皱眉,不悦道,“或许,我们会派人过去,也或许不会,但无论如何,这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该考虑的事情。回去吧,安心等消息,要相信朝廷,相信洛阳,相信我们的军队,最起码,你得相信你父亲吧。”

“如果张将军拒绝我的理由是我的身手不足会拖后腿,或者大人们可以找到更合适精通胡人语言的向导,我可以接受,”郇如咬了咬唇,梗着脖子道,“但如果,仅仅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我,我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

“现在我是在南乌,大家可以告诉我,我是一个姑娘,我不需要操心这些,我回去安安静静地等消息,但如果我今天是在彭台呢?”郇如轻笑了一声,笑里带泪,尽量平静道,“彭台被困到今天,那里的老弱妇孺,还能在城里‘安安心心’地等着消息么?”

“将军,女人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弱小的,没有你们保护的时候,我们还不是要站起来来自己挺着扛着,现在安安心心地在后面等消息,以后也安安心心地在后面等消息,等到被放弃了的那一天,你们还给我们安安心心等消息的选择么?”

“抱歉,但是,我不是在指责什么,我也没有指责任何人的意思,我只是想说,”郇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道,“我也可以的,我可以试一试,我想试一试。”

“将军,女人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弱小的,大家都是人,不是生为一个姑娘家,就一辈子只能躲在后面哭哭啼啼地等着人来救命的,那是猫,是宠物,不是人,”郇如平静地将自己的视线从张满福脸上挪开,对准俞大逑,最后道,“俞前辈,无论如何,我请求您,以我个人的名义,请求您能同意给彭台最后的火/器支援。”

“如果成行的话,我也愿意为此尽我个人的绵薄之力,不仅仅是因为我的朋友在那里,我想救他,还是因为,我想为这个国家,这个朝廷,这大庄的万里河山,做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基本上,南乌现在分歧三派。

俞:不主张送火器的,救啥救,放弃了都放弃了,再送过去也是浪费资源。

张:人可以不派,东西你至少照送啊,本来按规矩也该有彭台一份的,万一送过去就有转机了呢?

郇爹:和稀泥。

张是项凛嫡系,项凛肯定想救亲徒弟大头,但是他那个位子……,太高了有些话反而不好直说,而且论官位项凛最大,但火器营并不归他管辖,所以,就吵起来。

简单来说,如姐的诉求和俞属于“和而不同”(俞很震惊于这妹子的想法,虽然在送不送的问题上两人不一边),如和张是“同而不和”(张觉得郇如过来闹这一场就是瞎捣乱,男人说话你一个小姑娘干啥呢,哪凉快哪歇着去,没的在这里浪费我们大家的时间)

当然,诚如上上章彭台那个小兵的话“援军要来早来了,”所以,彭台被放弃鸟,在这一点上,三方是有共识的,虽然项爷爷很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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