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僖在跑,非常快速地跑着。
可惜呼呼吹过的冷风几乎让他手里捏着的那个人闭过气的同时, 却并没有让允僖的脑子能冷静下来哪怕一丝半毫。
“说, ”允僖冷冷地把手里捏着的人扔到地上, 直接问道,“哪个方向?哪间屋子?”
韩淼一行北上, 为了方便来去、尽量减少意外情况的出现, 皇太子裴允晟被他们直接弄昏了过去,然后像装货物一样装在了折渠边上一个叫做“岷”的小镇,那是柯尔腾人用来转换四面八方、南下北上物资的地方, 岷里面旁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接一片、密密麻麻的包头。
而皇太子裴允晟, 就这么被这群人, 粗暴地塞在了其中不知道哪一个的包头里。
韩淼一行里唯一一个活到现在、被允僖顺手抓来引路的人,也早已在目睹了同伴被眼前人的一一虐杀后,吓得几近要肝胆俱裂了, 被允僖狠狠地扔到地上, 五脏六腑摔移位的难受, 愣是连哼都没敢哼一声, 指了一个方向便闭嘴了。
毕竟, 他怕死, 而且, 他也更怕,死在这个煞神手里。
允僖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全是血,身上那浓重的血腥味迎着风可以直接熏晕一头驴, 但他却连换身衣服隐蔽影踪的想法都懒得有了。
韩淼一行北上带的主要人马已经让他在柯尔腾大王子那木松的眼皮子底下虐杀一清,留在岷的包头里守着皇太子裴允晟的不过是十来个虾兵蟹将,大概也是没想到捂紧风声的情况下,会有柯尔腾人对他们北行的“货物”起兴趣,更没有想到,会有洛阳方面的人能在他们之前,料事如神地先一步潜入了折渠守株待兔,静候他们的到来。
无论真相是如何,左右允僖杀起他们来是连犹豫都不带犹豫的,只是临到头来,到得推开门进去时,允僖反而心生怯懦,突然又不敢进去了。
自沧江一别,从青州北上的日日夜夜里,原来的允僖有多想赶紧见到他二哥,在昨晚听到那些在韩淼死后险些要窝里斗的人大声争吵后的允僖,现在就有多么的不敢见到他二哥。
兴许是仗着在柯尔腾人的地盘上、没有胡人能听得懂,那些人彼此用汉语争吵起来,全然无所顾忌地将原先跟着韩昊做下的丑事说了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有些时候,人要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某些冲动,往往需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接受说教与自我说教,但失控,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
非常的,简单。
昨夜的允僖等到自己能冷静下来思考时,整个人已然站在了一片血泊之中,现场唯一一个还会喘气的,也就只剩下手里捏着的这个“指路人”了。
“殿下!”程双陆风尘仆仆、连夜追过来,但每每总差了那么一点,直到允僖在岷的包头前停了下来,这才将将追上,不安又心疼地望着允僖浑身浴血的模样,小心翼翼道,“殿下,您现在,感觉还好么?”
允僖站在屋门前,疲惫地阖上了眼睛,深深地给自己吸了好几次气,然后才平平伸出手,轻轻地推开了屋门。
皇太子裴允晟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一个破破旧旧的凳子上,微微闭着眼睛,清晨隐约的阳光透过顶上窗柩的缝隙透下来,照在他虚弱苍白的脸上,恍惚间,像是安静地睡着了。
也像是死了。
允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无助地捂住脸,失声痛哭道:“二哥!!!”
裴允晟的眼睫颤了颤,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允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四,你来了啊,”允晟神情有些恍惚地笑了一下,漫长的囚禁和药物虐待让他对时间和事情的记忆俨然出了些许的偏差与幻想,吃力地说出了那句与允僖打招呼的话后,看了看天色与环境,允晟才略显迟钝地回过神来,顿了顿,虚弱地笑了一下,轻轻感慨道:“我想过的,你会来。但我还真没想到,你是第一个来的。”
“怎么办呢,”允晟笑着自我调侃道,“好像是既有点高兴,又不太高兴了。太冒险了老四,我们现在这是在哪里,你身边还有几个人,大家都还好么?”
允僖紧紧咬着后槽牙,眼泪不要钱一般成串地砸了下来,狠狠地上手上嘴,只先把允晟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捆绑给全弄了下来。
程双陆的眼睛却是被屋内的某件物什深深地吸引了。
待她回过身来,拿着那鼻烟壶,直勾勾地盯着允晟,颤抖着声音问他:“太子殿下,他们,他们给你用了多久这个?”
允晟虚弱地笑了一下,避过允僖的视线,微微启唇,与程双陆做了个口型。
程双陆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个彻底。
鼻烟壶在她手间摔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碎成了一块一块。
“二哥,程姑娘,”允僖跪在地上,呆呆地仰起头来,迟钝地问道,“怎么了?”
屋内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允僖几近崩溃地质问道,“你们谁来说句话啊?二哥?二哥!”
“老四,”允晟强撑着站了起来,揉了揉允僖的脑袋,避重就轻道,“这里不能久留,我们还是先回大庄吧,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细细与你解释……”
“他给你用芙蓉膏了,韩昊那狗东西给你用芙蓉膏了,是不是?”允僖崩溃地捂住脸痛哭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没想到的,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老四,张昀的尸体在隔壁,走的时候,我们一起带他走吧,”允晟闭了闭眼,这一回,却没再试图用一些苍白的语言去遮掩什么了,只简单道,“林海在西川时,就已经因为替我顶撞韩昊被杀了,他的尸体怕是一时半会儿难找回来了。”
“倒是张昀,他是因为北上柯尔腾后,韩淼为了节省芙蓉膏,就停了他的药,然后在前两天,自己拿着一支笔捅穿了自己的喉咙死的……那些人为了引人耳目,倒是没来得及处理他的尸体。”
——西行之路,东宫拢共就带了四个少年,两个跟着郇瑾他们在沧江逃了出去,后来被傅怀信带着南下寻虞宁侯傅从楦的大军了,而另外两个,因为不舍得皇太子裴允晟一人遇险,跟着他一起上了韩昊的楼船。
到而今,却是一个都没有留下来了。
“老四,虽然我觉得,我可以试一试,”允晟安静地望着跪在地上绝望崩溃的弟弟,轻轻地祈求道,“但是如果,真走到那一天的话,给我留把匕首,你们就都出去吧。”
“我见过张昀临死前的模样,太难看了,”允晟淡淡道,“老四,给我留最后一份体面吧。”
“不!不会的!”允僖崩溃地站起来,喃喃道,“不就是一个芙蓉膏么?二哥,你能戒掉的,你肯定可以戒掉的!从小到大,你一向无所不能啊!”
“就算你不能,你不能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程普不是用着芙蓉膏还活了十几年么?这玩意儿不戒也死不了,韩昊种的出来,我们肯定也可以,吕梁有西川有,洛阳也可以有……”
允晟扬起手,狠狠地给了允僖一巴掌。
“老四,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太子,什么叫一国储君,”允晟气得直咳嗽,虚弱地揪起允僖的衣领,大声呵斥他道,“这天下,能交到一个大脑被药物控制的瘾君子手里么?”
“洛阳之前为什么从来不愿意正面承认我的身份,你以为是因为父皇想放弃我么?大错特错了,这正是因为他还不舍得我死!”允晟虚弱地一边咳嗽一边训斥弟弟道,“一旦承认我落到了贼子手里,一个还需要朝廷去赎的皇太子,朝堂上以后哪个人还看得起他?真走到那一步,那我才是除了以死谢罪,再无他求了!”
“这天下从不接受一个这么懦弱无能的太子,同样的,也绝不接受一个被药物控制头脑的瘾君子!芙蓉膏之祸,遗毒万年,再让我从你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都不用父皇动手,我亲手处理了你!”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就是,”允僖像个小孩子一般,哭到几乎要晕厥过去,“我就是想让我身边的人都好好活着啊,我就是想让大家都好好的啊,为什么,为什么这就这么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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