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允僖衡量了一下敌我形势, 远远看了一眼拐角处早已被人层层包围起来的马车, 干笑两声, 抱起双拳,向高处的韩岐拱手问好道, “幸会幸会, 相逢是缘,远来是客,不知道这位怎么称呼?”
傅怀信和郇瑾下意识地挺身挡在了允僖身前。
韩岐微微扯了扯嘴角, 轻轻一叩案几,小巷上韩家的人纷纷收住去势, 只团团将四个少年包围了起来。
“免贵姓韩, 诸位,有什么话,还是上来说吧, ”韩岐淡淡道, “毕竟, 这里还有一个你们肯定也想好好说说话的同伴呢。”
三层楼上的另一扇木窗被打开了, 露出程双陆被人劫持的半个身影。
允僖的脸色这下是真的凝重了起来。
允晟轻轻地按了按弟弟的肩膀, 示意他稍安勿躁, 平平地抬起眼, 与韩岐遥遥打了个照面,然后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韩岐的提议。
“劳驾, 让一让吧,”允晟居高临下地对着那几十个包围他们的人道,“路总是还可以让我们自己走的吧。”
在韩家的人纷纷警惕地握紧手中刀兵的目光下,包围圈缓缓让开了一条仅容四个少年通过的小口来。
——毕竟,这一路上,他们已然与这群少年斗智斗勇多回,追了又丢、丢了又追太多次了,浪费的时间精力倒是其次,只是单之前那种种败绩,就足以让他们引以为奇耻大辱,羞于对旁的队列提起了。
这群少年,早不能仅仅以“一群孩子”来看待了!
若是这次在少将军眼皮子底下再出了岔子,那他们以后,还真是不要在军中、尤其别再在西北军中混了!
允晟按住弟弟,走在最前,一直到三楼之上韩岐面前,允晟都仍在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身后的三个少年,只面色平静地与韩岐客套寒暄着说些废话来绕弯子拖延时间道:“韩少将军,可以冒昧问一句,我们到底是哪里暴露的么?死也请让我们死的清楚明白些吧。”
韩岐并非看不出来允晟的这点子小伎俩,他也只是,本就并不十分在意允晟如何去拖延时间罢了。
归根结底,从韩岐的本心来说,他也还是想先与这群孩子好好地谈一谈的。
——若祖父的死真是他们做的,那便将缘由过往问个清楚明白,然后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若祖父的死与他们无关,韩岐更不欲多为难几个孩子。
只是无论如何,在彻底了结韩昊、韩家这桩事情前,韩岐想,先把自己祖父的死查个清楚明白、水落石出再论其他。
不然真等他与韩昊翻脸,动起手来,韩家定然乱作一团,到时候……便更没有几个人去真心在意祖父到底是怎么死的了。
“五弟和程家那小姑娘在西川城里的动静其实并不算得特别隐蔽,”韩岐平静地为允晟解惑道,“以及,诸位,马车的压辙不太对。”
赵四汲汲营营于去给韩昊找麻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那个辙痕,则更是充分暴露了当时程家那马车上坐着的并不仅仅只是程双陆一个人了。
“那这一路上呐,”郇瑾不满地插口道,“就算出西川时就暴露了,但后来我们变装改道那么多次,你们怎么还跟挥之不去的苍蝇一般死缠着不走?”
“那些消除踪迹、逆向追踪防备的法子,”韩岐抬起头,顿了一下,尤为认真地看了郇瑾一眼,郑重问道,“都是你们自己想的么?还是说,那些都是谁教的你们?”
郇瑾抱臂冷笑,不屑道:“你猜啊。”
“我只是惋惜,”韩岐摇了摇头,轻轻道,“在你们这个年纪,就能做到这一步,于天罗地网中千里奔逃,实在是,非常非常的,出人意料。”
最起码,是完完全全的,出乎了我的意料。
“如果我祖父的死和你们没有关系的话,”韩岐淡淡道,“坦诚来讲,而今的军中,是特别特别需要,你们这样的孩子。”
郇瑾用一声响亮的冷笑来表示自己的不屑。
“自然,如今你们应该也已经对西北韩家毫无好感了,”韩岐轻轻地笑了一下,平静道,“只是一个来自年长者的小小建议,不喜欢西北军,我大庄还有许多旁的军队可供你们选择。”
“以你们的天赋,倘若是一生浪费在了朝堂上的政党倾轧之间,从我本心讲,是实实在在地感到惋惜了的。”
“至于这个问题本身,实乃是很简单的,其实本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吧。”
——纵然中间几次追丢再追,但归根结底,一个已经知道了答案的大概范围的难题,顺着这个范围去一一排查,也就再不算是什么难题了。
就比如说,洛阳来的那批在韩渊的死上动手脚的人,韩岐其实直到如今,都没有找到实实在在的切实证据指向。
但他本也就并不需要什么证据罢了。
他只需要知道两点,一,祖父的死并不自然,大夫和仵作都在其中查到了人为的痕迹。
二,这件事不是大房那边做的。
至此,除了洛阳那边,韩岐也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可供他选择的答案了。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允晟淡淡地反驳韩岐道,“在其位,谋其政,只要是能为国事而效力者,军中也好,朝堂也罢,我并不认为有个中高下之分。”
“也是,”韩岐低头浅淡一笑,轻声道,“那么,孩子们,闲话暂且告一段落,时间有限,现在,你们可以来告诉我,到底是谁,派你们来西川的了么?”
小楼内的气氛一时紧绷到了顶点。
允晟抿了抿唇,嘴唇颤抖,看样子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了,韩岐便格外认真地看着他,还鼓励似的朝他笑了笑。
“我说,”允僖在前面三个人若有似无的掩护下冷不丁地开口道,“韩少将军找的这地儿,满县风光尽收眼底,视角很是不错呐。”
允晟和郇瑾的脸色齐齐变了一下。
程双陆则在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韩岐眉梢微扬,正欲开口相问此言何意,随着傅怀信拔剑吼出的一声“走”,屋内彻底乱了起来。
程双陆回手一拐狠狠撞开身后挟持她的人,含光一闪,与允僖手中的承影剑交相辉映。
“你们先走,”允僖焦急道,“大头,带着我二哥和郇小二走!快!拜托你了!我来断后!”
傅怀信回头看了允僖一眼,微微颔首,也不废话,拎着郇瑾的衣领直直撞开木窗跳了出去。
允晟正要开口,允僖一剑挑开一个冲上来给程双陆下绊子的人,与程双陆双剑会合,急躁地吼道:“老地方见,你自己一个人快走,我一会儿带不了两个人!”
允晟见状也不再废话,在允僖和程双陆的掩护下,撞开另一扇木窗跑了。
允僖带着程双陆且战且退,从小楼跳出后,一路沿着屋顶跳来跳去,直往码头的方向跑。
这也就是允僖方才感慨那句的缘由所在,要不是韩岐这地儿找的好,满狐倾县的风光尽收眼底,允僖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发现不了,原来这里本就已经离着码头那么近了!
只是下面的路还要再绕,故而他们方才在下面转了几圈都没意识到,但若是从房顶上直线跳过去,倒是压根没有多远了!
只是——
韩岐一挥手,两边街道层层架起数架弓/弩,韩岐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几个在房梁上东躲西藏的少年,漠然道:“诸位,还要继续么?”
哗啦啦地弓/弩上箭声传来,即使是心大勇武如允僖,额头上的冷汗也缓缓渗了出来。
“有话好好说,”郇瑾一看这阵仗就后悔了,尴尬地笑着想再说句软话开口求饶了,“不必如此,不至于如此,韩少将军明鉴,老将军的死实乃和我们并没有多少……”
两排冷箭“咻”地一下朝着郇瑾的方向射了过去。
傅怀信一把按下郇瑾的脑袋,带着他连跳了几处屋檐,这才躲了过去。
只是这一下,却是彻底让几个少年心底都是一凉。
“你竟然,”允僖正好带着程双陆跃到狐倾县最高一处的阁楼上,被这一箭彻底激怒的他怒不可遏地转过头来,遥遥对上领兵过来、高居马上的韩岐的眼睛,咬牙切齿地怒骂道,“真还对着一群你还什么都没查清楚的无辜者放箭?”
韩岐心头其实本也不是不后悔的,刚才那两排箭放出去,实乃非出自他本意,多半是下面的人急功近利争功冒进了。
——只是而今两方僵持不下的情势下,韩岐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再回头多此一举地去呵斥手下就是了。
抱着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韩岐焦躁地抬起眼,然后直直地撞上了那双,让他恍如隔世的杏子眼。
里面燃烧的熊熊火焰,时隔数十年,却是在两个完全不同身份、不同性别、不同年纪的人眼里,让韩岐生生看到了某些一模一样的东西。
——“你竟然……”少年/少女愤怒地转过头望着他的眼睛,恍惚之间,在韩岐的记忆里丝毫不差重合在了一起。
“钟,”韩岐痛苦地捂住额头,颤抖地问道:“孩子,你母亲,是钟……”
“是姓钟么?”韩岐呆呆地望着允僖,被某个猜测设想所冲击的,一时之间脑子都不会转了。
允僖冷笑一声,压根不屑于去回答他这个无聊的问题。
然后当着韩岐的面,当着满街□□士兵的面,施施然地笑着问身畔的程双陆:“程姑娘,你相信我么?”
程双陆呆呆地偏头看他。
“放轻松,”允僖一把揽住程双陆的腰,微微一笑,然后张开手臂跳了下去,在呼呼的风声里慢条斯理地附在程双陆耳边,温柔地笑着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漫天箭雨在他们背后从容展开,铺天盖地地向着他们飞来。
程双陆连任何反应都来不及做出,便被允僖带着,从狐倾县最高的地方跳下,然后被允僖抱着,沿路几次借力,最后更是挂在一根差点被他们两个掰折的竹竿上,借其弹性,一下子横飞几条小巷,直接跳到了码头边正欲解绳的乌篷船上。
船家顿时满眼戒备地望了过来。
早到一步的郇瑾忙不迭上前送钱,一边安抚船家一边吓得心惊胆颤地骂允僖道:“你疯了!那么高你也敢跳!我的心都差点被你吓得跳出嗓子眼了!”
傅怀信抓着潺水剑的指骨微微痉挛,显然也是被允僖刚才那惊险一跳给吓着没回过神来。
允晟的脸色也是异常铁青难看,倒是他身边围着那一群先前走散而今按计划找回来的东宫少年,纷纷满目赞叹崇拜地望着允僖。
程双陆直到两脚踏上船板,都脸色发白地捂着心口,呆呆的回不过神来。
“程姑娘,”允僖倒是不觉得害怕,他既然敢跳,自然是有把握死不了的,只是看着程双陆如今已经被吓得彻底呆滞的模样,不由懊恼地挠了挠脑袋,小心翼翼地赔礼道歉道,“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情急之下没有来得及跟你商量好,吓着你了吧?”
“别生气,你可千万别生气,生气就是气着自个儿呢,你要实在是气不过,干脆打我两下算了。我不还手的,真的,绝对不还手。”
一群少年围观着方才千军万马之前都从容不迫、安然处之的允僖而今为了征得原谅急得满头大汗、语无伦次、手足无措的模样,齐齐大笑了起来,有那好事者,都忍不住想瞎起哄了。
“我,”程双陆抬起脸,吓得发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本来想说些什么的,最后话到嘴边,却又还是咽了回去,只无奈而又恬然地一笑,感慨道,“殿下真的,实在是太厉害了。”
允僖被程双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先前几个人或夸他、或骂他,他都是一脸满不在乎爱咋咋地的模样,程双陆这平平淡淡一句谈不上究竟是夸是贬的话,却让允僖陡然红了脸。
有那么一瞬间,允僖胸腔里陡然涌起一股冲动,他很想上前,抱一抱那个安静微笑的少女。
我真的没有说错啊,允僖在心里不满地嘀咕着,程姑娘笑起来的时候,就是很像我阿娘啊。
不是说长得多像,而是那种,暖暖的,温柔的,清淡如水、无声无息的,但无论你什么时候回头,都一定能看到她在,贴心地支持着你的微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