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怀让的眉眼之间,满是暗藏着对允晟隐隐的怨愤, 有些东西, 不必明说, 大家就都知道了。
回不去的,终究还是再也回不去了。
二皇子允晟沉默着许久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四皇子允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摆手请了傅怀让起来。
凌河边上的气氛一时尤为凝滞, 直到须臾后,韩凝熙在太医的救扶下,吐出被呛进去的那几口水, 悠悠醒转过来。
陈锦扑过去,紧紧地抓着韩凝熙的手, 焦急不安地询问道:“熙姐儿,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能不能说话?”
“到底是谁推的你下水,快快告诉二殿下,让他给你主持公道啊!”
允晟正想意思意思地安抚一二的话就这么被陈锦这一通先发制人的霹雳宣言给憋了回去。
允晟冷淡地想, 得, 也不用我多安抚什么了, 看样子, 韩家那本也不会是多么善罢甘休的性子。
韩凝熙悠悠醒转, 神色间却满是茫然, 因为就连她自己, 也都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摔下水的。
——明明好好的走着路呢,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就摔进凌河里去了呢?
韩凝熙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锦一边焦急地给她使眼色, 一边额头冒汗地替她找补道:“殿下,熙姐儿今日遭了这么大的罪,想来是一时还不舒服着,没法说话的……只是殿下,这事儿熙姐儿是受了大委屈的啊!您可一定要找出背后的奸邪小人,来给熙姐儿出气啊!”
允晟的神色间有些厌烦厌倦,但终还是忍着没有多说什么,只简单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是所有人都不想的……韩六太太稍安勿躁,有什么冤枉委屈,还是去了我母后那里再说吧。”
半柱香后,一行人转战长信宫,傅皇后拖着病体起来,坐在正堂上,揉着额角疲累地询问重新梳洗过后依然裹着厚厚的大氅瑟瑟发抖的韩凝熙道:“熙姐儿,你又是怎么摔进凌河里的呢?”
韩凝熙咬着唇纠结了许久,在陈锦不停向她打的眼色下,终于嗫诺着开了口:“启禀皇后娘娘,是,是永寿宫的人推的!”
——既然不知道到底是谁,干脆就闭着眼睛胡乱指一个吧,反正总不能说是自己不懂事、不谨慎掉下去的,那日后让旁人怎么看自己啊?
本着错什么都错怪不了永寿宫去的怨愤心理,韩凝熙这句话,几乎没有经过多少的心灵拷问,就直接说出口了。
二皇子允晟的脸色当即便阴沉了下来。
跪在外间的傅怀让讥讽地勾了勾唇角。
“是永寿宫的人推的?”傅皇后深感难以理解地抬了抬眼,因为实在是太过无语了,还十分震惊地又重复着问了一遍,“怎么会是永寿宫的人推的呢?”
——韩家这姑娘,往日看着也没这么傻的吧!
钟氏会让人去推她?钟氏现在,怕是巴不得对这边眼不见心不烦的吧!
即使心里对郇氏女再有不满,傅皇后也不得不说,她跟钟氏能在这后宫里相安无事了十几年,对方的人品手段,傅皇后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数的。
——韩凝熙说是被永寿宫的人推的,在傅皇后这里,还远没有她说是未央宫的人推的有可信度呢!
钟氏要是那轻狂人,打一开始,傅皇后就不会起为自己儿子聘钟氏侄女的心好不好!
傅皇后一时心情复杂,大有一种自己花费了不小的银钱,以为买了块未经雕琢的美玉,结果打开仔细一看,却是块顽石、还是块被人踩脏了的顽石的恶心感。
韩凝熙一看傅皇后这反应就知道糟了,估计自己是说错话了,正踌躇着要不要反口,便听得屏风之外,一道讥诮讽刺的声音遥遥传了进来。
“是永寿宫的人推的?”一路跟过来、如今被隔在屏风外的郇瑾抱臂冷笑,直接道,“那这位韩姑娘不如说说,是永寿宫里的皇贵妃娘娘推的、还是四殿下推的、还是永寿宫的哪个宫人推的?”
允僖也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人脑子没毛病吧,空口白牙地瞎胡说什么呢!
傅皇后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瞪了青菱一眼,有些责怪她为何不先把外面的闲杂人等清干净了再说话,现在这样,韩家这姑娘说话不走心,就怕永寿宫那边借此不依不饶了。
女官青菱苦笑地垂下了头,她也是无奈,二殿下、四殿下都在,四殿下和他身边的人不主动说避,她也是真不好直接上去要人家回避啊!
如今这情形,却是更也不好说让那边回避了。
倒还别说,在这一点上,傅皇后还真是比在场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地预料到了郇瑾当下心里的态度——他还真是那种既然你敢空口污蔑一句,就非得逼得你走投无路、磕头道歉不可的偏执性子。
现在想反口?早干嘛去了!想都别想!
早就说过了,我可就只是答应了阿姐不“主动”找你们麻烦罢了!
“我,我,”韩凝熙一时被逼问得额头冒汗,有些慌张了,惴惴不安道,“我也不……”
“韩姑娘,你方才掷地有声的‘永寿宫’三个字,里里外外这几十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呢!”郇瑾毫不客气地打断韩凝熙,冷笑道,“你可别现在又说,你又是不知道了!”
“你,你,你少咄咄逼人了!”韩凝熙也恼了,愤愤地回击道,“我在与皇后娘娘说话,你是哪家的,轮得到你来随意插口?”
“就是永寿宫的人,我看到了,虽然我认不出那个宫女究竟姓甚名谁,也记不太清她的面容了,但我见过她进永寿宫……怎么,你们推我下水,我这边还没去讨个公道,这犯事儿的反而要先蛮不讲理地以势压人了么?”
“这话说的好笑了,”郇瑾毫不留情地步步紧逼道,“一个你不知道姓甚名谁、也记不清面容的人,就记着她进永寿宫了?哈哈,先不说这人究竟是不是韩姑娘您自己脑子里臆想出来的,就说她进了永寿宫,她便是永寿宫的人了?
“我看你这不也是进了长信宫来,也没见你现在就嫁给二皇子了啊?”
韩凝熙顿时又羞又怒,但被噎红了一张脸,也暂且想不到什么可以回击的话了。
“好了!”傅皇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满眼不耐道,“韩家姑娘既然落了水,就先回去好好休息着吧,至于什么推不推的,她刚被救起来,估摸着意识还不大清楚,空口无凭的东西,还是都不要再乱说了!
“本宫突然觉着头晕,这事儿,今个儿就这么先散了吧!”
郇瑾响亮地冷笑了一声,听得傅皇后眉头直跳,气得差点想不顾涵养地直接替钟情好好地教训教训这嚣张、没规矩的侄子两句了。
想着两边如今僵持的关系,傅皇后再是恼火,也只有憋在心里,不断地向自己陈述着:幸好,幸好没与郇家结亲,幸好没聘郇氏女,那姐姐是个不端不检点的,这弟弟也是个跋扈不讲理的,这样的人家,想必父母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真跟了这样的人家结亲,日后才是找了个祖宗供着呢!
“皇后娘娘且慢,”傅皇后都起身想回内室了,一直跪在外边的傅怀让才终于悠悠然地开了口,缓缓道,“既然韩姑娘的话说完了,而今,可轮得着草民来说两句了么?”
傅皇后心里陡然生起了几分不太妙的预感。
“让哥儿,你想说什么?”傅皇后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自张氏被休后,对于傅怀让这个侄子,傅皇后是寒心有之,歉疚亦有之,但终究还是想着既是自家人,有些事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家和万事兴,她还是希望傅怀让能摒弃隔阂,日后好好地辅佐自己的儿子,兄友弟恭、君臣相得的。
但是很显然,傅怀让与自己这位皇后姑母的想法并不十分相合。
“韩家姑娘落水,被草民贴身救起,”傅怀让脊背挺直,脸上挂着清淡但讥讽的微笑,施施然道,“无论如何,都是草民摸了人韩家姑娘的身子,污了人韩家姑娘的清白……这份责任,草民还是愿意承担起的。”
韩凝熙的脸色陡然煞白,陈锦额头的虚汗更多了。
傅皇后沉吟着没有说话,她如今也是大约看得出来,成帝是没打算过让韩氏女做太子妃的意思了,对于韩氏,她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竟然一时觉得,让傅怀让娶了韩氏亦然是个不错的主意,左右傅家的,不还是她与晟儿的么?
“不过,草民虽然只是一介白衣,但家中祖宗训言甚是严格。”傅怀让顿了顿,抬起眼,与屏风内的二皇子允晟遥遥交换了一个模糊的对视,没有人知道,这对朝夕相处了近十年的表兄弟,在那一刻,看着对方的时候,究竟是在想着什么。
傅怀让先一步错开了视线,有些事情,既然打算豁出去做了,那还真没什么可害怕的,更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
傅怀让悠悠然地补充道:“韩氏女既失了清白,想再入我傅府家门,却是再不开开正门而迎了……韩姑娘,虽然十分抱歉,但家中父辈从小就教导草民,失德之女,只堪为妾。”
傅皇后的脸色这下是彻底变了,她失声阻止道:“让哥儿,你不要说那些胡闹的意气话……”
韩凝熙惊恐交加地瞪大了双眼,惊慌失措之下,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我才不要嫁给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想我做妾,我压根就不会嫁你!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韩凝熙一边惊恐着,一边下意识地去看边上的二皇子允晟。
允晟却是从头到尾,都目光沉沉地盯着外面跪着的傅怀让,不发一语。
“这怎么能算是意气话呢?”傅怀让脊背挺直,微微笑着,充满怨毒地看着傅皇后,恶意道,“这些话,不都还是姑母您言传身教、好心教导给我的么?”
“怎么,就因为韩氏门楣高,傅家就不讲究这个了?不不不,姑姑,祖父还从小教导我们,圣人孟子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呢,这话您怎么讲?”
“我既为镇南侯府嫡长孙,我的正妻,便是傅家百年后的宗妇……在选一府宗妇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女子的品性是否清白,不也本来就是很重要的事情么?”
“让哥儿,本宫是白疼了你十几年么!”傅皇后简直气到要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怒不可遏骂道,“你不过是因为,因为一个女人,现在就要与本宫打擂台、闹得长信宫不得安生、叫外面的人看了笑话去么?”
“皇后娘娘这是在说什么呢,”傅怀让冷笑道,“草民怎么就听不懂呢?……草民不过,是一直在依照着家中长辈的训导行事罢了!”
“不过,韩姑娘,你不想嫁给草民,草民也实在是很无妨的,”傅怀让讥讽地低头一笑,漫不经心道,“草民好心送你一条生路,你既然不愿,就自回家去,想嫁谁就嫁给谁咯。”
——只要你觉得自己还嫁得出去的话,你便自可随意。
听到这里,陈锦脸色彻底白了,仓皇地转向傅皇后道:“皇后娘娘,我们是有约定的,人无信不立,事关熙姐儿的一辈子和两家情谊,您可不能再随意出尔反尔的了……”
外间的郇瑾却是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在满室的寂静里,他的笑声显得既突兀,也很不合时宜。
允僖一言难尽地瞪了郇瑾一眼,示意他先收敛点。
“哈哈哈,”郇瑾却是一边笑得瘫软在身边的傅怀信身上,一边癫狂地大声重复道,“‘不能再随意出尔反尔’,出尔反尔,哈哈!听听,大家都听听啊,这个‘再’字,听起来多有趣啊,是不是?哈哈哈!”
傅皇后被郇瑾的不依不饶气得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晕厥过去。
“你们,你们都不笑的么?”郇瑾笑够了,扶着傅怀信的肩膀站起来,笑得直打颤着补充道,“好吧,那就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我就是自个儿高兴,我高兴今天这天气,实在是不错啊,很不错啊哈哈哈!”
允僖看了一眼外面已经开始阴下来的天,一脸无语地转过脸来,拉了郇瑾一把,无奈地小声劝道:“算了算了,天都阴了,还看个什么天,回去了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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