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第十一个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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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皇城,长信宫。

钟情坐在桌案前, 缓缓地捡起那条绣帕, 认真地看了看, 对面的傅皇后一脸木然,傅皇后身后的钱嬷嬷却是满眼的警惕, 像是生怕钟情突然暴起, 销毁了这所谓的“罪证”一般。

钟情仔细看罢,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了然,闭了闭眼, 微微一笑,客气地询问傅皇后道:“所以, 这就是皇后娘娘认为如姐儿与二殿下‘八字不合’的原因么?”

傅皇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木着脸点了点头。

钟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淡然道:“那好, 既然如此, 那我们就把这婚事给退了吧……两边的情况确实不太合得来, 先前, 也是我们这边没有好好思量, 一时冲动了。”

傅皇后像是没想到钟情竟然会如此轻易地便点了头, 脸上不由划过一丝愕然, 不知怎的,心头竟然莫名地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羞惭和不安。

但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皇贵妃娘娘知道就好,”本来事情到这里, 钟情已然不想再多说什么,已经示意郇如起来走人了,陈锦在边上,却尤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一般,忍不住出言冷嘲热讽道,“可不是随便来个什么人,就能腆着脸皮嫁给二殿下的!”

钟情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回过身来,客气地询问道:“不知道这位是?”

傅皇后略略抬了抬眼皮,不甚高兴地瞟了陈锦一眼,长信宫的女官青菱垂着头给钟情解惑道:“启禀皇贵妃娘娘,这位是韩老将军的孙媳妇,韩六太太。”

“韩六太太啊,”钟情微微抬起眼来,似乎是在脑海里细细思索了一番,却仍是没想到这是个哪一号人物,最后也就咽下了那些“幸会幸会”之类的客气话,抿着唇,若有似无地讥笑了一下,真心实意地感慨道,“看韩六太太这深有感悟的模样,是真的打算,腆着脸皮嫁家中晚辈给二殿下了么?嗯?皇后娘娘?”

傅皇后微微动了动嘴唇,终还是没有说话。

“你!”陈锦一时气结。

“你什么你!”抱琴当即毫不客气地站了出来,不留情面地冲着陈锦呵斥道,“皇后娘娘与皇贵妃娘娘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地方?”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还敢对着皇贵妃娘娘你来你去的,谁给你胆子对皇贵妃如此不敬啊,韩六太太?!”

陈锦一时呆了,还未反应过来,傅皇后已经寒着脸开了口,疾言厉色道:“青容,先带韩六太太下去冷静一下!”

青容起身,给陈锦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下去。

“且慢!”钟情一抬手,却是拦住了陈锦的去路,那双平时看人时,一贯盈着无边秋水脉脉柔情的杏子眼,自坐下来起,第一次现出了无边的冷肃与寒光。

钟情也不看陈锦,只直直地盯着傅皇后,眼眸深邃道:“皇后娘娘,嫔妾有一事,突然看不太明白了。”

“如姐儿与二殿下的八字被‘卜’出不合,是今早您才告诉我们的事情吧?我们两边婚约在身,三书六礼走到一半,再好声好气地坐下商量好退婚一事,也是刚刚才讨论出来的决定吧?”

“不错,”傅皇后惜字如金,木着脸点头道,“确实如此。”

“那这韩家姑娘?”钟情的视线轻轻地在韩凝熙身上一掠而过,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眼睛里却不含丝毫的笑意,淡淡地讥嘲道,“是皇后娘娘属意为大殿下选的么?”

“你,皇贵妃娘娘请不要信口胡说!”陈锦的脸色有着微微的扭曲。

“哦,看韩六太太这意思,原来不是啊,”钟情恍然一笑,接着,便又略有些纳罕地抬眸看了傅皇后一眼,单纯地疑惑道,“咦,那总不至于说,是要来给二殿下……”

“并不是,”傅皇后咬牙,忍气吞声道,“皇贵妃想的太多了,韩太太只是本宫这里一个寻常的客人,带着侄女入宫来说说话而已。韩太太久居西北,不太通晓洛阳一带的礼仪,话中多有冒犯的地方,还望皇贵妃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这样啊,”钟情低下头,微微笑着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裙子上的缠枝花,淡淡道,“皇后娘娘这样说,本宫就明白了……也放心了。”

“本还想着韩六太太是要与我们宫里结亲呢,这才如此大的口气,原来不是呐,”钟情语气莫名地感慨一句,笑吟吟地续道,“既然如此,那不好意思了……抱琴。”

钟情一个眼神,抱琴上前一步,卷起袖子,抡圆了一巴掌狠狠地糊到了陈锦脸上。

“你,你做什么?”陈锦被打得一连倒退三步,惊愕难掩地捂着脸抬起头来,像是被抱琴那一巴掌给打傻了。

“皇贵妃娘娘,您这是做什么!”站在傅皇后身后的钱嬷嬷当即变了脸色,惊怒交加道,“皇后娘娘还坐在这里呢!这是长信宫的地盘,容不得……”

“容得容不得,本宫做事,好像也轮不到你来多话吧!”钟情一挥袖子站了起来,冷笑着一口气将钱嬷嬷怼了回去,然后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陈锦错愕难掩的神情,顿了顿,微微笑着地感慨道,“看来这些年,本宫的脾气确实是实在太好了呢。”

“好到任来个什么人,都能随意踩一脚了呢,”钟情笑吟吟地看向木然坐着的傅皇后,挑了挑眉,轻笑着道,“您说呢,皇后娘娘?”

傅皇后咬着牙抬起眼来,木木地看了钟情半晌,厌恶地闭了闭眼,忍着脾气道:“韩六太太对皇贵妃出言不逊,惹了皇贵妃不快。青容,掌嘴二十,给皇贵妃消消气。”

钟情微微笑着,怡然自得地复又坐了下来,数着自己裙间的花纹,安静地听完陈锦受了那二十巴掌,这才微微叹了一口气,讥讽地抬起眼看向陈锦,神色莫名地感慨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韩六太太,你可知错了么?”

陈锦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咬着唇,强自压抑下胸腔里熊熊燃烧着的无尽怒火和当众颜面扫地的郁愤嫉恨,忍气吞声道:“启禀皇贵妃娘娘,臣妇知错了。”

“哦,”钟情停了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口道,“那韩六太太说说看,你都错在哪里了?”

陈锦一时哑然,僵在那里了憋了好半晌,也只才结结巴巴地憋出来了一句:“臣妇不该对皇贵妃娘娘出言不逊……”

然后就再说不出别的什么来了。

“还有呢?”钟情好整以暇地等了好半晌,看陈锦也实在是说不出来什么了,也就笑了笑,不再为难她,轻轻地抚了抚自己衣裙上的缠枝花,淡淡地笑了笑,“看韩太太这不说话的模样,应当是没有了……不过,其实呢。”

钟情抬起下巴,笑吟吟地看着陈锦,不含丝毫感情地陈述道:“你也确实没做错什么,你最大的错误,不过就是让本宫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了而已。”

“而且,你我身份有别,所以,你现在得跪着,而本宫就可以坐着,从容地看着你受这在你的心里,应当还觉得自己是很委屈的,无妄之灾。”

“所以,如儿,你看,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钟情缓缓地站了起来,招来郇如,温柔地按着她的肩膀,轻轻地告诉她,“没有任何道理,也不需要任何道理。”

“很多时候,你受到的伤害,并不真的是因为你错了,而是即使毫无错误的你,让某些人不舒服了而已,”钟情厌倦地看了傅皇后一眼,再冷冷地扫过地上跪着的陈锦,面无表情道,“很有意思么?或许吧,在有些人眼里,就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不过本宫,真是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也希望他们自己受着这种‘无妄之灾’的时候,也还能打心眼里地觉得‘很有意思’吧!”

陈锦迎着钟情冰冷到不含一丝感情的视线,羞耻地咬着唇垂下了头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钟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平气和道,“既然皇后娘娘觉得八字不合,那本宫也不多留了,这婚事,就当压根就从来不曾存在过吧!”

“皇贵妃不必如此指桑骂槐地说本宫不公正,”傅皇后坐在凳子上,腰背挺得笔直,抬起头,直视着钟情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本宫也不妨实话实说了,当初本宫决意为晟儿聘郇氏,确实是想他们兄弟和睦,能成百年手足之好……可而今不愿,也是才知道,这娶回来,也是闹得兄弟不睦的乱家之本,如今退婚,也是不想晟儿手足失和。”

“如此,皇贵妃若是还觉得是本宫不公不正,那本宫也只好说,在对于儿媳妇品性的标准上,本宫与皇贵妃,是夏虫不可语于冰,井蛙不可语于海了。”

“哦?”钟情低头笑了一下,“路有民家,遇贼,失之金,邻里争先怨怪之‘胡不紧闭门户?’……人总是这样,不去指责真正品行低劣的贼,却反而来抱怨遇贼的人愚蠢到不知道自己去关紧门窗。”

“皇后娘娘,美好的东西本身是没有错的,真正错的,是那些明知道自己不该觊觎还去觊觎的人……难道为了不被觊觎,我们就该抢先毁了自己身上那些美好的东西么?”

“本宫无论说什么,皇贵妃总都是有话要说的,”傅皇后冷淡道,“说到底,不过是你我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替自己的孩子们说话罢了。”

“彼此立场不同,皇贵妃也不必与本宫多费口舌,左右一个失贴身之物于外男的闺阁女子,这样的皇子妃,本宫是要不起的,皇贵妃若是觉得无所谓,将来为四皇子选个这样的就是了。”

“好,”钟情这下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说了,别过脸摇了摇头,笑着道,“好。”

钟情招过郇如转身就想走了。

郇如全程保持着异常的沉默,或者说,自从她接到长信宫退回来的生辰八字后,就几乎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了。

郇如本也是想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的。

如果不是她在转身的最后时刻,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瞟到了傅皇后那自她们转身之后,便全然松懈下来,眼角眉梢尽皆带上了不屑的神采。

有时候,人就是那么的奇怪,明明之前再刻薄再糟糕的影射指责都忍了,明明那么久那么久都保持着沉默了,明明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死水、无波无澜,无论发生什么,都木然地仿若与己无关地冷眼旁观了……可偏偏,就是在那么一个微小的细节,一个微末的时刻,一个微妙的眼神里,突然就一下子不想忍了。

——先前所有所有的心理建设、百般原则,尽皆一下子全都崩溃了。

郇如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我甚至……连那帕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可就是这么一条来历不明的绣帕,就是这么一条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绣帕,就是这么一个小玩意,被傅皇后死死地捏在手里,往日的慈蔼和睦便全然化作了厉鬼罗刹,冷冷地嘲笑着自己的举止不端、行为不检,连带着嘲笑了姑母是“夏虫”、“井蛙”……

郇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里不期然地,响起了自己去选妃宴那天之前,郇瑾讥讽冷笑的每一言每一语——“你就是上赶着去给姑母丢人!”、“姑母和表弟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是什么立场,长信宫是什么立场,你上赶着找人作践你么!”……

郇如突然转过身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揪起案上那条方才被钟情看过放下之后,就像一个什么脏东西一样被长信宫的人嫌弃地搁在桌上再也无人去碰的那条绣帕,紧紧地捏在自己手里,双眼燃烧着熊熊的怒火,直视着傅皇后的脸,一字一顿地告诉她:“皇后娘娘,您可以不喜欢我,也可以看不上我……可是皇后娘娘,从头到尾,也从没有人逼着您选我了!”

“您又何必,先选了我,再拿了这么一条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绣帕来指责我?!您想出尔反尔,您直说就是了,谁还会拦着您、一心贴着二殿下非他不嫁不成呢?”

“拿着这么一条来历不明的绣帕来定人生死,真有意思么?!”

“来历不明?”傅皇后冷笑道,“郇氏,你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上面的花鸟和游鱼,你自己的帕子上,分别都有!那可不是你一句‘来历不明’、‘从未见过’就能撇得清楚干净的!”

“是,”郇如一把摊开那条绣帕,气得浑身发着抖,指着上面的花鸟和游鱼道,“不错,类似的图案,我全绣过,这丝线材质,我也都用过……但我从来,不会把绿色的花鸟和红色的游鱼配到一起过!”

傅皇后迎着郇如全然愤怒不似作伪的双眼,一时被看得怔了一下。

不过须臾之后,傅皇后脑海里就浮现起了傅怀让书房里被搜刮出来的那些情诗画作……傅皇后厌恶地皱了皱,不屑道:“郇姑娘又何必跟本宫再解释这么多呢?一条绣帕,或许定不了旁人的生死,但在本宫这里,已经足以定得了你的去处了,这个解释,可以么?”

郇如死死地捏着那帕子,须臾后,蓦然地笑了出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姑母说的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又何必,再在这里,自取其辱呢?

郇如扭过头,转身就要走。

钱嬷嬷在背后低低地冷笑着嘲讽了一句:“明明她们那边,就没一个有做正室品性的人?这还在这里犟着呢?有什么好犟的,呵呵,上梁不正下梁也歪……”

郇如蓦然站定,转过身来,在傅皇后察觉不妙大声呵斥钱嬷嬷之前,郇如顺手提起案上那壶刚刚换上的略显烫嘴的热茶,一整个朝着钱嬷嬷的脸丢了过去。

郇如的力道把握得刚刚好,茶壶正正在钱嬷嬷在脸上炸开,她顿时被烫得捂住眼睛蹲了下去。

“郇姑娘!”傅韵秋也惊呆了,霎时站了出来,想劝阻郇如不要再冲动做傻事、再激化两边矛盾了。

“我没有做正室的品性?”郇如这下是真的笑了,直直指着傅韵秋,对着傅皇后嗤笑道,“听闻陈太太昔日,也曾入宫选秀?看来你们傅家,也从没有姐妹不侍一夫的好品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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