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二十四年的大多数时间,在没有三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的情况下, 安安静静地走了过去, 转眼间到了成帝二十五年, 郇如来宫里的次数越来越多、呆得越来越久,小公主和五皇子都很喜欢她, 甚至于很快便把那没心没肺的哥哥抛到了脑后, 小公主学话早,八九个月的时候就会说“娘娘”了,接着很快也会说了“爹爹”、“哥哥”, 结果允僖一走近一年,小公主没心没肺随她四哥, 很快就只跟在郇如身后屁颠屁颠地“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 再也不提“哥哥”了。
有一回,钟情抱着小女儿,想逗她喊喊“哥哥”, 结果小女儿憋了半天, 却是摇了摇头, 嘴巴里喊着的却是“弟弟”、“弟弟”, 然后一边喊着“弟弟”, 一边飞快地从钟情怀里钻出来, 揪住了边上席子上坐着发呆的五皇子的衣领, 哼哧哼哧地把他往这边拖,示意钟情,这是“弟弟”, 不是“哥哥”。
钟情扶额,简直是完全地无言以对。
而看着自己姐姐哼哧哼哧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拉自己的五皇子,睁着那双大得过分的乌黑眼睛,定定地看了自己姐姐一会儿,却是仰面一躺,直接倒在了地上,闭上眼睛开始睡觉了。
小公主气得不行,松了手,叉住腰,气愤道:“弟弟!起来!”
五皇子优哉游哉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继续睡。
小公主气呼呼地抬起头来,向钟情求助:“阿娘!弟弟,不乖!”
“好了好了,”钟情哭笑不得地过去,把小儿子从地上抱起来,拍了拍他的背,轻声哄道,“乖琚儿,地上凉,阿娘抱你去床上睡啊。”
五皇子允琚却是在钟情怀里挣扎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回去,而且挣扎着要往下跳,钟情无奈,只好放了他下来,只见小儿子揉了揉眼睛,控诉地看着自己的姐姐,无情地向钟情告状道:“阿娘,我不困。裴慜儿好烦,拽我,好疼。”
五皇子一边告着状,一边把自己的头仰起来,让钟情看脖子上的勒痕。
小公主本来听他告状,是气呼呼地哒哒哒跑了过来,低头一看:哇!真的红了。
小公主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
五皇子呆呆地看了她一眼,下一瞬间,才后知后觉地一瘪嘴,像是要哭。
“呼呼,呼呼,”小公主赶紧低下头,拼命地给五皇子脖子上的勒痕吹气,用力到口水和唾沫齐飞的程度,吹得小公主自己的脸颊都红通通地鼓了起来,边吹边特别有姐姐风范地告诉五皇子,“……呼呼,不痛!弟弟,不痛!”
五皇子呆呆看人的目光里都带出了对自己姐姐的丝丝嫌弃出来。
——自从五皇子一岁半的某一天,在成帝愁得都要出白头发、连钟情都开始坐立不安了起来的时候,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嘴巴里,突然石破天惊地吐出来了一句主谓宾俱全的话,严厉地制止妄想把自己的手伸到弟弟玩具里的小公主,冷静理智地与她讲道理道:“这是我的,那是你的。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不要碰我的。”
惊得小公主呆呆地扔了自己手里的布娃娃,震惊得连玩具也顾不得了,只绕着五皇子一遍又一遍地转圈圈,激动地叫着:“弟弟?弟弟!弟弟唉!弟弟!”
不得不说,五皇子允琚来这一句,不但把他看着精明实则呼呼傻的姐姐给震住了,连边上低头做针线的钟情和站着侍奉的一大群宫人全都被震住了。
成帝过来时,看到的就是永寿宫里人人喜气洋洋、奔走相干、走路带风、活似过年的气氛,而得知自己错过了如何的一幕后,成帝扼腕痛惜的同时,也开始“辣手摧花”,每天车轱辘转地逼着自己的小儿子说话。
——不得不说,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继他四哥之后,五皇子以自己的方式,也成功达成了“一战成名”的伟大成就。
而五皇子允琚经此一役,也似乎是认命了一般,再是懒,也不得不不情不愿地说上两句话了,很快,满永寿宫的人几乎都意识到了,小殿下他,学走路学得慢、开口说话说得慢……每每做什么都比小公主差上那么一大截,从不是他脑子不灵光,而仅仅只是因为人家……懒。
而钟情为了治小儿子这“懒”病,也再不每天把他们放炕上玩了,只要天气不错,见天地带着两个孩子出来转悠,五殿下不怎么给其他人面子,但对怀胎十月、千辛万苦把他生下来的钟情似乎是有着天生的依恋感,钟情走哪儿他跟到哪儿,倒是不会像成帝带他那般:让走两步,站着不动;你不动父皇走了哦?你走就走吧,那我坐下来歇会儿。
成帝:……
成帝觉得自己的一片慈父心肠受到了一万点的打击伤害,需要在孩子他娘那里找补回来。
话归正传,随着两个孩子年纪日长,钟情也渐渐琢磨出来了:小儿子他,约莫是要比人人都夸赞聪明的小女儿……还要聪明上那么一点点?
就比如说当下——
五皇子允琚一脸麻木呆滞地瞪着自己的姐姐,随着小公主高兴地“吹”了个全,小公主一松“口”,他立刻一低头缩住脖子,躲到了钟情身后。
郇如走过来,笑着揉了揉一脸委屈、上面写满了“弟弟怎么不和我玩啊”的小公主的脑袋,然后放下自己背着的古琴,询问小公主:“慜儿,要听姐姐弹琴么?”
小公主高兴地吧唧吧唧鼓起掌来。
五皇子允琚却立刻面色大变,原本就麻木的目光在看到此郇如背上那偌大的物什时似乎立刻便更呆滞了一些,一下子缩到钟情怀里,捂住嘴巴作打哈欠状,揪住钟情的衣角,毫不犹豫道::“阿娘,我困了!”
钟情好气又好笑地摸了摸小儿子的脑袋,无奈道:“你怎么就这么精乖的呢?……你如姐姐本来就是初初开始学琴,总得给人家点进步的时间,谁又是生来就什么都会的呢?”
郇如琴都摆好了,看看一脸单纯期待的小表妹,再看看已经恐惧得躲到姑母怀里的小表弟,无奈了,郁闷地笑着问钟情道:“姑母,侄女弹得真的这么差么?”
——明明项英姑姑说还成的啊……
“还好吧,你毕竟是初学者、”钟情想了想,铁弹棉花该怎么委婉地来形容呢,唔,钟情沉思了一下,如此道,“如儿,姑母看你日前实在是被傅家那让哥儿缠得心烦,不如你试试,给他弹一次听听?”
如果傅怀让那孩子听了之后还能对郇如穷追不舍的话……钟情想着,那倒还,可以考虑一下这个侄女婿?
郇如崩溃地一头磕在了琴尾,绝望地想放弃了,自暴自弃道:“我不弹了,姑母,你给我们弹一首听听吧……琴这玩意儿,学起来估计是有天赋一说的,姑母你就弹一首,叫我死心了吧!”
钟情听得好笑,无奈地接过了琴来,不好意思道:“姑母碰琴也晚的,你现在学,是完全来得及的……”
琴是贵重的东西,钟情学琴,还是入了教坊司之后,因为表现姝异,才被当时的掌事姑姑看上,特意调/教了一段时间,后来的,则全是钟情自己偷偷练的了。
钟情抚上琴,沉吟片刻,一首悠远宁静,如涓涓流水的曲子从钟情手下流淌了出来,恍惚间,郇如似乎看到了野鹤悠然地归于云际,江上烟霞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天风荡荡,旷然悠远,豁然开朗之间,天边隐隐似有龙吟凤鸣之声……郇如直接听痴了过去。
钟情一曲作罢,周围多了三个一点一点的小脑袋,钟情不由无奈地笑了:“要睡的话,我们都回去睡吧!”
“不啊不啊!”郇如如梦初醒,赶紧解释道,“我们是听入迷了呢的!好听,真的好听!姑母,你弹的这首叫什么啊?可以教教我么?”
听迷醉了的五皇子和小公主齐齐抬起头来,小公主尚未反应过来,五皇子先十分绝望地耿直地用手指头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郇如讪讪地垂下了自己兴奋到发热的脑袋。
“琚儿!”钟情轻轻地照着小儿子的脑门打了一下,然后笑着对郇如道,“……如儿想学这个,倒也不是多难,只是在这之前,你得先把你基本的指法练熟吧?”
“姑母,基本指法我也已经练了许久了,”谈到这个,郇如还是有点郁闷的,她伸出右手,给钟情作比划,“这是挑,唔,勾,抹,剔,斋、托、劈。”
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分毫无差。
钟情便知道她也确实是下了苦功夫的,并非是浮躁不用心,大抵只是习惯了从前的一学就会,这也算是在练琴上栽了第一回跟头了。
“然后,”钟情笑意盈盈地他摇了摇头,对郇如道,“……把这些都忘掉了吧。”
——也不能太拘束于那些指法,然后彻底地束缚了自己的琴声。
郇如愕然地看向钟情,片刻后,却又若有所思了起来。
“方才那首曲子,”钟情见郇如若有所悟,便让宫人收起了琴,悠然道,“难虽不难,但姑母怕是不能教你的了。”
“因为那曲子,”钟情迎着郇如疑惑的目光,低头笑了一下,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姑母自己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刚才也不过是心境所至,随手奏之。
“很多事情,”郇如喃喃道,“这世间之事,如指间流沙,想要抓住得越多,便越是留不住。琴是如此,人,何尝不也是如此?”
“才多大年纪的小丫头,”钟情笑着戳了郇如的脑门一下,揶揄道,“怎生的这样悲观?……姑母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倒是自己又听出了不少道理来!”
“姑姑,”郇如却突然抓住了钟情的手,面色苍白地问她道,“如果你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人的身份,却与你很不相衬……你会如何?”
钟情愣愣地看着郇如,眨了眨眼,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调侃道:“傅家的门庭,虽是不差,但与我们如姑娘比起来,也没有到‘很不相衬’的地步吧?”
“不是傅怀让,”郇如想也不想地一口否决掉,顿了顿,艰难地开口道,“姑姑,去岁我过南阳去接母亲,恰逢其时南阳地动,我和母亲当时被困了月余,险些便被饿死在那里。”
“后来是母亲说这事儿晦气,不该让姑母知道,我们既平安回来了,就不必多提,再空劳姑母伤心,故而我们回来后,便对姑母谎称我们是在濮阳多陪了父亲数月,回程时已然避开了地动,其实不然,我们当时,是正好撞上了的。当时是,是……”
钟情的脸色骤然一变。
有些话,郇如知道,于自己这个立场,说出来实在是不该,也是叫宫里的钟情左右为难。
——郇如也本以为自己能一直忍住不说的,可归根结底,钟情在她心里,不只是一个需要敬重的长辈,还是一个可以托付心事、推心置腹地谈起小儿女心肠的亲人。
“是奉旨去南阳赈灾的二殿下,”郇如终于还是颤抖着把那句话轻轻地说出来了,她仰起脸,安静地看着钟情,那张清淡柔美的脸上,带着淡淡的自嘲不甘,与更深的茫然无措,“……顺手救了我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