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两个人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彼此的事情对方都是一副中立的表情,无穷无尽的闲言也都是点到为止。然而在这些中立外,南铮唯一固执的就是她的安危。
从华镜殿到公主府,所有的影卫侍从,全是他一手挑选。长孙姒始终无所谓,挑来的人她就用,暗地里挡了多少刀剑她也心知肚明。于是,闲言碎语屡禁不止。
如今这么开诚布公的,反倒有些意外,她看着他眼睛,“所以,你为了叫我不犹豫,特意让我看到他们?即使我进了渝王府,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他坦诚地回望着她,“我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毕竟这是渝州。”他怅惘地把手臂枕在脑后,“不过,好像在京城我也时常叫你涉险,那么你得陪着我,进渝王府。”
瞧,总喜欢在危险的刀尖上给人灌输一些缱绻的想法,所以,南铮算得上十足的……恶人!她觉得好笑,“同生共死吗?在你看来,渝王府是龙潭虎穴?”
“自然是。”他接了话,不知道是回应前一句还是后一句,看着她手里热腾腾的汤药,撇开了眼睛,“一定要喝么?”
长孙姒笑眯眯地点头,“你那位姚伯父为了能让你更好的清热,特意多添了一钱黄连。”
南铮:“……”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去一饮而尽,并没有她说的那样苦不堪言。搁下碗,长孙姒已经笑倒在他身边,弯着眼睛蜷成一团,枕在他腿上,翻来翻去。
这么好笑?他挑了挑眉头,垂着眼睛看她,大概是他的眼神过于诚恳,她觉察到危险为时已晚,被他捧住了耳朵时,唇齿间已经尝到腥苦的药味,还有他身上清浅的迦南香,遇之微醺。
他细细地在她唇上研磨,不急不躁,矜持又守礼。她倒是被厮磨到脑袋发懵,脸颊都火急火燎地烧起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停下,迷蒙的眼睛里有些浓郁的情愫,挨着她的额头,声音很愉悦,“苦么?”
她抬手遮住他的眼睛,诚实地点了点头,“……苦!”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是么,我觉得味道很好!”
长孙姒:“……”
她在他额角上掐了一把,从他手底下溜走了。收拾了碗筷开门时,不知哪里守着的影卫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接过她手里的托盘转身走了,她眨巴了几下眼睛这才阖上了门。
养伤的时光大概如此,无所事事,她坐在他对面瞪眼睛,“你这么高调行事,别人想不知道你是谁都难了。或许等不到你伤好,渝王府的人就找来了。”
“不用,咱们可以自己去。”
南铮靠在床上,手里捏了一柄她随身的钗子在拨鬼工球,“听说渝王广招门客,倒不是什么文人武者,都是些有手艺的匠人。他那位七夫人喜欢奇巧的物件,上回有个术士,做了一个一尺来高砸核桃的木头人,左手是个活动的铁扣,右手握着铁锤。把三五个核桃放进左手扣死,右手锤子砸下,那铁扣会弹开,勾起托盘把砸碎的核桃递给主人。”
“我们也要假扮门客吗,为什么?”
他摸了摸她的头,笑得和善,“高高在上,知道的消息怎么会真实?”
她眼睛在鬼工球上勾了一圈,“那么,奇巧的物件该怎么做?”
“你去见姚先生,他应该在做一艘木船,他的木器活极好,所以,这个你不用担心。”他见她面露惊愕,笑道:“渝王的七夫人自然不喜欢木船,不过她身边有个孩子,六七岁的模样,对木船很钟爱。七夫人疼爱他,不怕到时候进不了王府。”
看来早就筹划好了,她对着手指,“白天你睡的时候,我和你那位姚伯父说了挺久的话,他厌恶我阿爷,厌恶舅父,厌恶阿娘,对我也有些排斥,但是都及不上对渝王的反感。他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可我觉得他下一瞬就恨不得冲进王府指着渝王的鼻子破口大骂,三天三夜也不会解恨,竟然能平心静气地做木船。”
她向来能一眼洞穿别人的心思,南铮不意外,只是笑问:“还有么?”
“他不得已留在渝州,是因为你,或者更确切一些,是因为你早晚有一日得要到这个地方来。”她抬起头看他,眼睛里神采飞扬,“他为了你能来这个地方,已经等了许久,五年,十年,或许更长时间。那么,阿铮,很久以前你就决定带我进渝王府了吗?如果是,那么这半年来的事情,似乎迎刃而解。”
他不置可否,“那么你得出什么结论了?”
她摊了摊手,“我得出什么结论都不重要,我想听你的解释。不过看你现在的表情,兴致缺缺,所以等这趟渝州之行结束了你得告诉我。”
他点头,她又道:“那么,破庙的事和追杀呢?”
“那些所谓的流寇,不过是个幌子,有人利用泸州府兵的哗变做了一个局,烧村杀人都是为了雨夜水淹破庙。庙后头的那条山涧被人堵上了巨石枯草,那夜雨量很大,时间一久,水流冲下来。而且,”他覆上她的手,有些嘲弄,“庙下周围的地几乎被掏空了。”
她也轻笑出声,“这得是多大的仇怨,费尽了心思。”
“毕竟你的身份他们还是忌惮三分,所以葬身天灾,会是最好的选择。”他眸色有些暗,“当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那些乔装改扮的流寇自然要发挥作用。”
她揪着他的衣襟,嘟囔道:“这回可好,事情不如意,往后还指不定有什么招呢。”
“何止不如意,”他理了理她的发笑道:“赵克承和烟官自破庙脱险,正往这里赶,信鸽还留了一只,想来过不几天圣人就能知道信了。”
她欢喜起来,“哎,那就好,如此咱们的日子也松快些,正好趁着你能妥帖地把身子养好。”
南铮握住她的指头,一根一根地摩挲,“你不必担心,白日里可以出去逛一逛。渝州城景不差,吃食很多,若是你喜欢,城外的辛夷花也该开了。”
她仰起头,眯着眼睛望着他,“我发现你一离开京城,就格外喜欢影响我的决定。”
“是么?”
“嗯!”她点头,顺着他的手去咬,“不过你以前似乎也是这样,比如当年我和慕璟出去逛,宵禁前半个时辰,无论我怎么闹,你准得把我送回宫里,好好的兴致都被你败坏干净。有一段时间我都恨死你了,大约你和慕璟的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
他挪开了手指不给她咬,垂下眼睛道:“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南铮独有的固执,她笑出声来,扯回了他的手指却没再继续,“对,你是对的。”再抬头时他已经睡熟了。
第二天醒后,长孙姒来看南铮,姚濂没有来,她就按照留下的方子煎了药给他吃;他沉沉的睡着,她就安静地坐在矮几前自己同自己下棋。客栈里的棋子早就省不得几个,每回兴头正盛时,一方便没了后援,只得推翻重来。
她有时候想,若是一开始知道到了如今这个境地,会不会按部就班捋清了四件案子再追到汉州去,还是索性大张旗鼓地调查南郭案?那么,所有的危险就再也不是私下的,搁到明面上,应当比去年提议修惠通渠纷争还要大一些。
所以,无论如何选择都会有难以想象的阻力。高家事发的时候长孙奂还在位,依照他多疑的性子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始终保持沉默甚至推波助澜,这样一来就只有一种可能,南铮对他说了实话,最少说了一部分实情。
她眯着眼睛看了看榻上躺着的人,从姚濂安静地守在渝州的情况来看,南铮对长孙奂说实话的时间或许更早,很可能就是他离开她身边给长孙奂做影卫的两年里,两个人达成了不可告人的共识。
她突然有一种被所有人隐瞒的悲哀,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不能叫她知道真相?过了三天,姚濂带着那艘木船来的时候被她这悲悲切切的表情吓到面无人色,给南铮号了脉才安心,撩了衣襟坐在地上炫耀他的木船。
这里是将士,那里是粮仓,二层可拆卸放了十八般兵刃,做的惟妙惟肖。长孙姒端着袖子一边看一边笑:“姚伯父,您这船做的是要征战沙场么?”
姚濂得意地摇头晃脑,“小郎君肯定喜欢这些,别看年岁小,骨子里的男儿气概是少不了的。不论年长年幼,谁还没有一点建功立业开疆拓土的心思啊!”
她心思一动,将士,粮草还有兵刃……说起来高家案子里的人,猫妖案子里神武卫的兵器,剥皮案里的漕运粮草,还有逃走的苏长庚攥着多年的户部,如今一点一点联系起来,倒真有几份要建功立业的意味。
那么算起来,这些案子开始的时间都是十几年前,谁若是存了十几年的异心,韬光养晦,步步为营,现在无论做什么基本上可以称作胜利在望。
长孙姒皱紧了眉头,抬眼去看,姚濂还在摆弄自己手里的木船,逐层介绍功能,告诫他们到时候去哄渝王府里的小郎君可别出了岔子。
她喏喏的应声,南铮却懒散地倚在软枕上对她笑得意味深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