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年的腊月,关中一场雪都没有下。
这不是好事。
都说瑞雪兆丰年,不下雪,田里的虫卵死得少,来年虫害的几率会比较高,开春化冻之时,田地无法得到湿润,墒情不足,对春耕会有不小的影响,种子的发芽率会比较低。
而冬天不下雪,说明空气中的含水量低,有旱灾的风险。
农业社会,旱灾就等于饥荒,饥荒就会大面积的死人。
必须未雨绸缪!
绝不能视而不见。
所以初平五年,194年的元月,三辅各县的官吏就接到了组织人力,打井抗旱,以及在春耕之前烧荒灭虫的命令。
秋后烧过一次荒,若是开春再烧一次,就得让百姓去割草砍柴,运到田里再烧。
“大司马可真能折腾,就不怕引起民怨?”万年县县丞抱怨不停,又要烧荒,又要打井,过不多久就得春耕,他们这些官吏会很忙的。
“你敢违令?”县令徐邈瞄了一眼县丞的脖子,声音冷硬。
他是幽州人,幽州广阳郡蓟县人,那里是刘襄的封地。
从小听着主公的故事长大的。
他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有一年闹蝗灾,主公年初就预测出来了,也是传令烧荒,自那年开始,秋后烧荒成了幽州的传统。
后来,这个传统传遍了其他州郡,成为定例,事实证明,烧荒确实有利于预防虫害,草木灰翻进土里也能肥田,百利而无一害。
“你想死?”他再次询问县丞。
那县丞是三辅故吏,安平军进关中的时候立了微功,提拔了职位,倒也没有跟其他士人一样的怨念,只是习惯性的偷奸耍滑而已。
听到县令的话语,觉得后脖颈子发凉,想起了大司马在三辅杀了好几千士族的“功绩”,突然想起上司是那位的封民出身,吓得嘴唇发白,讪笑着回道:
“县尊可别说笑,卑下胆子小,只是担心黔首小民不识好歹,理解不了大司马的深意,绝无抱怨之心。”
“百姓理解不了,才需要我等为官之人告诉他们,否则要我等何用?”徐邈提笔写了一封告示,下令道:“组织吏员去城门和各个乡亭宣读抗旱杀虫的告示,务必传遍全县,尽快安排劳力,但有懈怠,从重处罚。”
“唯。”
县丞自然是不敢偷懒抗命的,他可是聪明人,没有找死的习惯。
如万年县一般,各县大多行动了起来。
天灾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更可怕的是发现了天灾的隐患,却不想办法消弭、救助,反而要趁着灾难发财,吃人血馒头,那就酿成了天灾人祸并发,灾难的伤害如滚雪球一般扩大。
为什么每一个王朝的末世都给人一种灾难频频发作的印象呢?
其实灾难并非只在王朝末期发生,只是政治清明之时,天灾发生的时候,有人去赈灾,不使灾难扩大,平时也有系统的治理,对水、旱灾有一定的预防和消弭措施。
所以不会如末期一般,因为少部分人的利益,将天灾酿成人祸,弄得赤地千里,人竟相食。
人心比天灾可怕得多!
刘襄真的预测到什么灾难了吗?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他记不得每一年都发生过什么灾难,所以并非从史书中“预测”,但一整个冬天没下雪,是个人都知道,旱灾的隐患小不了,了解农事的都清楚,虫灾的几率很大。
知道隐患就去预防呗,就算旱灾没来,多打几眼井又没坏处,就算虫灾不会发生,多烧一遍荒也能有效的降低病虫害,遗留下的草木灰也能当肥料。
总比无动于衷,干等着灾难发生,然后趁机低价买田,把百姓变成自己的佃户、隐户,把别人的妻女变成自己的奴隶,要强的多吧?
每一次灾难都是底层百姓的血泪史,都是资本的饕餮盛宴。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里,都透着血腥味,千千万万不要赞美他们。
哪怕现在刘襄距离登顶只剩一步,成为了这个时代最大的地主,最大的资本家,最有权利的人,可他从未觉得自己高尚过,虽然很多人对他感恩戴德,很多很多人赞颂他的美名。
但他心里清楚,他只是攫取了别人的力量,从头到尾,他从来不是财富的创造者,他只是掌握了一部分财富的支配权。
仅此而已。
一点都不高尚。
千万不要自视过高,被权利迷了眼。
“我不是明君圣主。”刘襄站在北宫的城墙上,背对着荀或感叹道:“我成为不了文若心中的圣明之君。”
“主公仁德,天下皆知,或能追随明主,为平定乱世尽一些绵薄之力,已是侥天之幸,足慰平生。”荀或不知道主公为什么说起这个话题,但适当的拍个马屁他还是会的。
何况,平定乱世在即,他不觉得还有谁能比他投效的主君做得更好。
至于内心之中想引导上位之人,成为古之圣贤,这是儒者的最高追求,但这种事情,放在心里就好,不能明说的。
刘襄眺望着远方,却只能看见长安的城墙。
“吾,不想被困在宫城之中,做一个拱垂而治的有德之君,宫殿困不住我,长安困不住我,你们也困不住我。”
荀或心中咯噔了一下,最近上上下下的官吏都在阻拦主公亲征,有些过了,引起了主公的厌恶,适得其反了吗?
这位的性子,他这些年也算看得清楚,内心是极为强硬的,不会因为别人的反对,就停下自己的脚步,反对的声音越大,反而越是抵触。
作为臣下,可以劝谏,主公会认真的思考,可绝不能做他的主。
一个十六岁就敢起兵造反的人,怎么可能会让别人做他的主?
最近阻拦的声音有些太大了,已经涉及到相权与皇权的争斗,主公开始生出对立的情绪了吗?
该怎么劝说呢?益州和江南还没平定,不能起了争斗之心啊。
“主公明鉴,我等只是担心主公安危,绝无他意。”荀或没有想到劝解的言辞,这种事,言辞也劝解不了。
刘襄回身倚在城垛上,观察着荀或的神色,开口说道:“文若,乱世尚未平定,有些人起了别的心思,我不好挑明,你去告戒一下。”
权利的争夺不只是在臣下之间,还有与主君的对抗。
这种事,便是皇权与相权的对立,从有国王与官吏开始,就没停过。
相互依存,相互制衡,合作而又对抗。
皇权占上风时,便是“朕即社稷!”
相权占上风时,便是“拱垂而治。”
刘襄现在已经从权臣过渡到了君主,虽然登基的事还在走流程,但事实上,哪有人真的敢于阻拦?也没人有竞争的资格。
所以,他不想拱垂而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