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铁石移驻三坡堡后,虽然还是在外驻军,但两下来往着实方便起来,他每几日便回家里住一日,甚至平日练兵时还会突然带着新建起的骑营跑回家中吃午饭呢,毕竟一时辰能骑马到达的距离对于骑兵真不算什么。
一早送了铁石出门,宁婉便抱着松儿去了春晖堂。婆婆最孙辈,当初有槐花儿时每日一早便要见孙女儿,现在有了孙子也是一样的亲香。
这时候天气已经冷了,可春晖院里却格外暖和,建宅子的时候不但砌了火炕,还设了火墙,倒座的灶里晚上加一块石炭坯子,一早上火炕和火墙还热乎乎的,早起添上一锹石炭可以做早饭了。
宁婉进来正赶上了早饭,其实钟瑞院里也一样有厨房,但是家里人少,她便只偶尔做些小吃,一日三餐都在春晖院里用,人多既热闹又吃得香。
婆婆已经带着槐花儿坐在桌前了,见了她进门笑道:“刚听了盛儿过来说松儿醒得晚,不想你来了。”
宁婉已经将松儿身上的襁褓解下,又替他脱了外面的衣裳,只留一套薄薄的小夹袄放在炕专门为他准备的褥子上,“才打发盛儿出门,他便醒了,吃了奶我便抱他过来。”
松儿解了束缚开心起来,他又是闲不住的,张着嘴吚呀呀个不休,小胳膊小腿也都动了起来,正是最最可好玩的时候。
婆婆便将松儿抱在怀里,槐花儿伸了手指让松儿抓着玩儿,又兴奋地笑道:“小弟弟好有力气呀!”
“松儿能吃能睡,长得快,力气也大了。”
“那他的力气也不如我大!”
“那当然了,槐花儿比小弟弟大两岁多呢!”
祖孙三人在一处乐滋滋的,宁婉便解下斗篷,向吴婶道:“若是我晚了,只管让婆婆和槐花儿先吃饭。”
吴婶笑道:“本来也正要把饭送上来呢,夫人来了。”说着让人摆饭。
一时饭来了,宁婉摆了筷子道:“婆婆和槐花都先吃饭,让松儿自己玩一会儿。”
婆婆和槐花儿都不舍得,一同说:“我们还不饿呢!”
宁婉将羊**羹分盛了出来,“这是要趁热喝的,一会儿凉了有膻味了。”又因槐花儿一向喜欢喝羊**羹,便笑着说:“今天这羊**里加了杏仁,味儿特别好呢!”
槐花儿松了小弟弟的手,“我喝了羊**羹再来陪你玩儿。”说着便坐到了娘身边喝羊**羹,她如今汤匙用得很好早已经能自己吃饭了,喝了一匙却又回头说:“奶奶乖,先吃了饭再陪小弟弟。”
婆婆便笑了,“我的大孙女最疼奶奶的。”听了孙女儿的,先放下小孙子来吃饭。好在松儿固然是个脾气大的,但只要吃饱喝足了并不吵闹,自已一个人在褥子上怡然自得地玩着。
宁婉吃着饭,眼睛却一直瞧着儿子,突然便放下碗,“松儿翻身了!”
婆婆和槐花儿听了赶紧回过身,见松儿已经翻了过去,正俯卧在炕上昂着头“呀呀”叫着,小胳膊小腿儿拼命地扑腾,模样十分好笑。
槐花儿咯咯地笑了,“小弟弟,这样多不舒服呀,赶紧翻回来呀!”
婆婆慈地笑了,“你当他不想翻回来吗?他是翻不回来了,你瞧他的小脸都憋红了。”说着将松儿抱起重新放好,道:“这孩子真活脱脱地与他爹一个模样,还不到三个月会翻身了,连第一次翻身翻不回来也是一样一样的!”
槐花儿得意地说:“我不会这么笨,想怎么翻怎么翻。”说着到一旁的炕上打了几个滚给大家看。
婆婆和宁婉都笑了,叫了槐花儿回来吃饭,没一会儿见松儿又翻了过去,大家再没心思吃了,都围着他看热闹。
正开心着呢,婆婆突然捂着胸口道:“我怎么不大舒服呢。”
宁婉赶紧扶着婆婆躺下,一迭声地叫人拿酒化了苏合香,又让万氏和盛儿带了小儿女回钟瑞院,再打发人请大夫,突然又想起来一事,见屋里人都被打发走了便急忙到院子里叫人去找铁石回家。
这几年婆婆没怎么犯过病,因此宁婉心里竟有些慌,将事情吩咐了坐在婆婆身旁轻声劝慰道:“不要紧的,吃了药好了。”
婆婆面色雪白雪白的,气息微弱,却不再嚷着胸疼,只笑着劝她,“婉儿别害怕,我不行了,你赶紧把装老衣裳给我换上,别让我穿不上衣服去见阎王爷。”
明明婆婆看起来比自己嫁过来那夜要好些,不过宁婉非常害怕,她觉得婆婆可能真的不行了。但是她还是勉强笑着,“婆婆,哪里有你说得那样严重,你只管把药吃了好好歇一会儿,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心里明白着呢,这一次真是大限到了,吃药也没有用。再者我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了,是走了也安心,你先帮我穿上衣裳,打理得整整齐齐地我们再说话不迟。”婆婆握了宁婉的手轻轻捏一下,又向一旁的吴婶说:“儿媳妇年轻没轻过这些事儿,你还有什么不懂的,赶紧将装老衣裳拿出来吧。”
吴婶正拿着药,眼泪啪地掉了下来,想说什么声音都哽住了。
宁婉见状赶紧上前接了药喂婆婆服下,又嗔着她,“吴婶,婆婆身子不舒服随口说的话,你怎么能信?快把眼泪收了。”
婆婆吃了药神色略缓,又说:“是神药也只能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你们赶紧把衣裳拿出来给我换上,算我没事儿也只当冲喜了,并不是坏事儿。”
辽东这边的习俗是如此,老人早早打好了寿材,做好了装老衣裳,也是寿衣。这些东西放在家里并不忌讳,反让老人看了心情宽慰,知道自己的后事儿必能办妥帖了。婆婆的这些东西还在好多年前备上了,宁婉也曾见过,甚至还在婆婆得了诰命夫人之后帮着重新绣了合身份的寿衣和铺盖添进去,这也是表达孝心。
寿村寿衣备好了,待人病重了定然要在咽气之前穿好装老衣裳,只有如此才算真正将寿衣穿了去。而且活着装老衣裳还能冲喜,如果将邪崇冲走,人能还阳。
因此到了此时宁婉怎么也拧不过,只得与吴婶将寿衣拿出来替婆婆一一换上。婆婆现在是五品诰命夫人,须按品级穿戴,所谓依制殓服。穿好衣裳再穿上鞋子,左脚鞋面上绣着蝉,右脚绣着蛾,正合“一蝉一蛾,飞过奈河。”的说法。
这时便有虎台县的大夫过来了,诊了脉退出屋子摇头不肯开方子,“先前老夫人的病还可养着,如今油尽灯枯却已不支了。”原来当时铁石请名医到家里给婆婆诊脉时他也曾来过,且平日也知道婆婆的病,再三拱手道:“小人医术不精,老夫人情况着实无力回天,还请夫人另请高明吧。”
宁婉的心似从高空中一下子落了下来一般,虽然也知道不好,但大夫说了却又不一样,此时便道:“无论如何还请先生写个方子,尽力一试。”
那先生道:“非是我不肯写,而是此时已经药石罔效了。”
宁婉的泪哪里还能止得住,哽咽着再三恳求,“无论如何也要相想法子治一治的。”大夫尽知卢家之事,道:“唯有独参汤一方尚可延长些时辰,老夫人便可等到卢将军回来。”
独参汤原是提住最后一口阳气的,因此也不必写什么方子,宁婉便赶紧让人去煎了来。却又做主叫人去安平卫请公公,万一婆婆还想见上最后一面,眼下不去请人来不及了。想想又吩咐了几件事,拿帕子将脸上的泪擦干才回了屋里。
只这一会儿工夫,宁婉觉得婆婆的气息又微弱了些,便赶紧扶了她的手道:“已经让人去煎药了,只等一会儿便好。”
正这时铁石飞马回来,他原刚到三坡堡便急忙向回赶,进来一眼看到娘的面容几步上前跪在身边,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只将娘的手拉住。
当娘的笑了,“你回来好,我正有事嘱咐你——你自小脾气犟,又不通人情,以后遇事多与媳妇商量,才能把日子过好,我也放心了。”
宁婉见铁石的眼睛红了,声音颤抖着答应了,赶紧上前道:“婆婆,你只管放心我们,铁石有本事,将来一定会功成名,我自然会一直在他身边相帮。”
婆婆含笑点头,“你们俩都是好的,我其实也是白嘱咐。”又说了几句,有些**。
正好参汤送上来,宁婉与铁石扶了婆婆坐起来,一匙匙地喂了半碗,见婆婆摇头便要重新扶她躺下,不想她不肯躺,“拿被子来让我靠一会儿吧。”待坐稳了,精神似好了一些,笑着向他们说:“我这辈子先前虽然苦了些,但却是俗话常说的先苦后甜,最有福气的,现在走了也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了,你们不要太伤心……”
说起来宁婉最初其实并不大喜欢婆婆的性子,倒是为她报不平的感觉多些。但是几年相处下来,她越发与婆婆相得,真真地有了情分。如今见婆婆微微笑着,眉眼间满是慈,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又知铁石的心比自己还要痛上百倍千倍,此时总要自己撑住。
突然婆婆目光抬起来越过他们,“既然叫了他,让他进来见一面吧。”
虽然没有提名姓,但是宁婉立即知道婆婆说的是谁了。她并不知婆婆怎么晓得自己让人找了公公,明明自己背着她到屋外面吩咐的,但此时只有赶紧答应着起身出屋,正要问去安平卫的人是不是回来了,见公公没戴帽子,鬓发散乱地闯了进来,显然是得了消息立即便从家里骑马来了,也顾不上说别的,打起帘子道:“公公快进去吧,大夫说不大好呢!”自己随后进来去拉铁石,“我们去把孩子抱来。”
铁石突然得了消息,回到家里见娘已经不成了,此时神志早已经恍惚,一时没有明白媳妇的意思,只呆呆地在原处不动。宁婉一下子竟没有拉起,正要再说什么,婆婆道:“你们也不必走,我其实没什么说的,一起听听也好。”
说着便转向公公平静地道:“我先前恨过你,还想过最后的时候一定要把过去的事情与你分说明白。但是现在我早不恨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几年我的日子过得好,心里也舒畅,现在儿子媳妇都孝敬体贴,又有孙子孙女儿,如今走了也是高兴的走。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也要保重身子。”
便又向儿子媳妇说:“把槐花儿和松儿抱来我看看。”
宁婉眼睛早被泪水模糊了,只怕下一刻忍不住哭了,赶紧应了一声去接孩子。
松儿抱来时还在睡着,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宁婉便将他送到了婆婆身边,婆婆便满脸笑意地瞧着他说:“与他爹一个模样,长大了也能有出息。”
宁婉一向知道婆婆虽然极疼松儿,但是槐花更是她的心尖子,便将松儿交给别人再拉着槐花儿过来,婆婆的笑意更深了,抬手摸了摸槐花儿的脸,“奶奶要走了,槐花儿要听娘的话。”
槐花虽小,但也觉出不对了,因此早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现在带了哭音问:“奶奶,你去哪里?”
“奶奶去那边,”吴老夫人便用手指了指卢家老宅的方向,那里已经改成了家里的祠堂,“槐花虽然看不到奶奶了,但是奶奶还会常来看槐花儿的。”说毕手便落了下来,人也阖上了眼睛。(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