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东北部以山区为主,自虎台县向东向北,过了两三个县城,便是作贫瘠的丘陵地带,且越是往东往北山更高了,地也更荒凉了。
听说那里之所以贫瘠荒凉,是因为山上尽是石头,少有草木、而山下的地也尽是沙土地,十年九旱。“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正是说的这样的地方,因为穷得活不下去,想出了其他的法子,于是当地最盛产的是土匪。
这些土匪们多的上千人,少的几百、几十,耕种为主,打劫为辅谋生。
不错,这些土匪们也耕种,因为他们大多数同时也是寻常百姓,平日种地,因种地打的粮不够吃的才出来当土匪,当土匪打了劫有了饭吃会再回家当百姓。如此一来,往复循环,当地土匪与百姓几乎成了一家!
这也是官兵几次剿匪都不成成功的原因。听说官兵还没到,土匪会知道了,跑路的跑路,回家的回家,亦没有人指认,官员一走,土匪又出来了。
平朝初定时,高祖弟上时曾令剿匪,大兵一到匪类全无,但大兵撤走之后又故态复萌。此后安平卫也剿了几次匪,甚至还曾围住了几批的土匪,可是当地山多,又有许多峡谷暗洞,终是让他们都跑光了,反倒是剿匪的军队损兵折将,军粮军需甚至军械都被土匪想法子抢去了,只能灰溜溜地退兵回来。
因此剿一次匪,安平卫吃一次亏,时日久了,也无人再提剿匪之事,反正那些土匪们也只在当地,欺负的也是最贫困无能的百姓,与达官贵人们无关。
经历了上百年,土匪名气越来越大,实力也越来越强,也由最初吃不上饭抢些钱财度日的百姓变成了专门的匪人。在那片山地里,他们建了一个又一个寨子,俨然成了当地的土皇帝,自成一套规矩,甚至一套黑话,只要合了他们规矩送上过路钱能安然无恙地自那里通过,不送的轻则被绑票勒索赎金,重则人财两空。
其中虎踞山的土匪是最有名的,甚至虎踞山这名字也是因为当地的土匪才有的。听说那山山势极为险要,又地处要塞、犹如一只猛虎般地蹲踞在当地,震慑着不想遵从土匪规矩的人们,也是当地众多土匪窝的首领。
当年铁石到了屯田所,从屯田所开始一点点地向周围的土匪动手,最后平了虎踞山,才算是彻底灭了当地所有土匪,真正开始在那里屯田种粮。当然他还挖了许多石炭卖到各地,因为那里种粮的确产量太低,养不活屯田的军队。
宁婉也由此得知了虎踞山这许多的事情。
现在她坐到了娘身边,“你和爹不必担心铁石,他既然从军,也要去打仗的,现在上面派了他去正是觉得他打仗很厉害。再者娘想一想,连夷人都那样怕铁石,土匪又算什么!”
“你爹也这么说,”娘叹了声气,女婿要出征她怎么也不能放下心,“你回家一定告诉女婿,刀枪无眼的,一定要小心。”
宁婉赶紧答应,“我知道了。”
“你现在还没个喜信,”娘又说:“这一去怕不要两年三年的,岂不是耽误了?”
这半年来,娘时常会悄悄问自己的月信,每听了时日非常准便有些失落,先前娘还没有明显表现出来,如今忍不住说了。
宁婉心里也有些急,但是毕竟有谢大夫的话,她还沉得住气,“孩子也是缘分,可能还没到呢。”
于氏也早后悔自己不该说的,这种事越是催越是没有,还不如平心静气地等等也有了。因此又转而道:“铁石不能与上官们说一说,过上一两年再去剿匪吗?”
宁婉笑了,“娘,你以为这是做生意呀,还能与上官商量?没听人说过军令如山吗?”而且宁婉知道铁石是喜欢去剿匪的,他本是将军,宁愿打仗,也不愿意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是以她明明舍不得铁石出门,却一点也不表露出来。
她要支持铁石,要帮助他得到过去的荣光!
决不做他的拖累!
听着幺女轻松的语气,于氏不禁也放松了许多,絮絮地又叮嘱了几句,突然想了起来,“你给女婿做了什么衣裳?我帮洛冰准备一份。”
自娘求了洛冰教石头写字之后,便事事不忘洛冰,特别是石头现在写得一手极好的字,连先生都夸赞不已,娘更是将洛冰与先生一样看待,每到换季都会做了全套的衣裳鞋袜送他,如今洛冰要去剿匪,她自然会给他备上行装。
论起请洛冰这位榜眼做先生,这点子东西还真不够看的,但是宁婉从不点破,毕竟娘要是知道得多了,恐怕不敢与洛冰如此接近,眼下只笑着告诉了娘,“我想着他剿匪时必要穿铠甲的,想着给他做件新棉衣穿在铠甲里面,身上的棉花絮得厚厚的能暖和些,袖子薄些,活动方便;再做厚棉裤、厚棉袜子……”
娘俩儿正说着,爹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提了大包小包的,见了宁婉说:“所有治伤的药我都买了一包,还让药铺子里的伙计把药名都写上了,你给女婿带去,防个万一。”
宁婉瞧着都觉得太多了,“不只他一个,是所有跟去的人都够用了吧!”
“药材本是救急的,多带些当然好,别人要用也送些没什么。”
宁婉觉得爹说的话不错,她本忘记了伤药,因为在她的印象里,钱石似乎从不用这些。现在想起来有备无患总是对的,赶紧接了下来,“我给他带着。”
本要再安慰爹几句的,不想爹先开口劝她,“当初嫁的时候知道女婿是骁骑将军副千户,现在被派出去打仗也是应该的,你帮他打点了东西多回老宅里陪陪婆婆。”
宁婉点头,“爹说的不错,我也正想打点了东西后回老宅呢,一则要告诉婆婆铁石出征的消息,再则是让她帮我看看给铁石带的东西可缺什么了。”
爹娘都道:“女婿先前出门时东西都是你婆婆打点的,正好让她指点指点你。”
正说着,又有大姑和大姐也听了消息过来,各自买了些东西给宁婉送来。宁婉瞧着许多已经重样了,但总归是大家的一片心意,便都笑着收下了,又道:“大家都不必担心,铁石可是自多伦回来的,怎么也不会怕那些土匪。我们明日回老宅,然后从那里去安平卫,因此也不用送,过些天我还会回虎台县,到时再见面。”
手头事情不少,宁婉又绕到了北门的铺子交待了几句,此后才回家。一进门,白氏赶紧上来道:“洛先生来了,正在屋子里等夫人。”她既不好跟着夫人叫洛冰大哥,又不好称爷——洛冰还是流放的罪人呢,跟着娘叫洛冰一声先生。
铁石此次去虎踞山自然要带着亲兵,他今日便去安排此事了,但洛冰怎么会在这里?宁婉想着快步进了屋子,见洛冰带着洛嫣坐在桌前,正轻声地说着什么,见了她赶紧站了起来道:“弟妹,我有个不情之请想求你帮忙。”
洛冰如此郑重,宁婉笑道:“洛大哥有什么只管吩咐,不必如此客气。”
不料洛冰越发客气,弯腰拱手行礼道:“弟妹,我要去剿匪了,也不知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洛嫣我想求你帮我教导一二。”
什么?洛冰是想把洛嫣寄养在自己这里?
不,洛冰说的并不是寄养而是教导,这样的重任,自己能担得起来吗?洛嫣可是将来的皇子妃呀!宁婉一时间十分惊异,半晌摇了摇头,“我哪里懂什么?也不过勉强识了几个字,开个铺子做小生意而已,根本不会教导别人!”
洛冰不确定宁氏是不是不愿意,毕竟自己的妹妹还在襁褓里身上背着罪名,平白地比别人低上一头,想将她托付出去实在不容易。不论是先前多伦的军户家还是谢媒婆,都是在他多番打点之后才勉强同意,对妹妹也只不过给一口饭吃。
如果妹妹跟了宁氏,一定是不同的吧。
认定宁氏是最可托付的人,为了妹妹洛冰一定要尽力的,便道:“弟妹可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本事见地都是极高的,不必说虎台县里,是拿到京城也不输与那些大家闺秀,只要能得你些提点,正好补上了嫣儿从小没有亲母抚养的缺憾。只是怕你嫌弃她是罪人之后,流放到边城的。”
宁婉道了一声“洛大哥……”便又不知说什么好,她自然不会嫌弃洛嫣,但是却也不愿意与她多往来。
洛冰只听了一声大哥的称呼,便又诚恳地道:“我知弟妹不会以世俗的目光看人,因此才求了过来。嫣儿从小由我教着读了几本书,但我毕竟是男子,在女孩的教养方面不过是纸上谈兵,十分想让她跟着出色的女子长长见识。”说着拉过洛嫣道:“嫣儿自那次见了你十分仰慕,听了我要送她来再高兴不过了。”
距上一次见面已经有几个月了,洛嫣似乎一点也没有变,还是小小瘦瘦的黄毛丫头,低眉顺眼、十分乖巧地上前给宁婉行个礼,细声细气地说:“宁姐姐,我特别听话,还会干活儿,一定不会给姐姐带来麻烦,姐姐留下我吧。”
眼下的罪臣余孽,将来会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尽管如此,可宁婉还是因为那次去上香时的所见所闻,对洛嫣生出一种提防,觉得这个小小的孩子心机之深远超寻常孩童。现在她才十岁有如此能为,再过上几年恐怕是个人精——也无怪她能成为皇子妃呢!
按说宁婉自己有过那个奇怪的梦后也是颇有些心机的,而她也与一些有心机的人打过交道,比如赵太太的心机非常之深,还有路少夫人、封少奶奶等等,都是人尖子,不过她一向不打怵与她们来往,唯独只对洛嫣不喜,也不愿意将她带在身边。
但是,洛嫣那句“我会干活儿”终还是打动了宁婉,自己出身农家,与洛嫣差不多大时爹娘尚且让自己只管玩呢,而今尊贵的小姐瘦弱至此却要干活儿,着实可怜。想来不论是洛嫣当年在多伦所寄养的人家还是现在的谢媒婆家都会把她当成打杂的小丫头,她也只能努力地讨好着这些人。
所以才长出了这么多的心机?
于是,宁婉在洛冰和洛嫣期盼的目光下点了头,“那好吧,你愿意留下,不过到了我们家可要听我的。”
“我当然听宁姐姐的了!”洛嫣欣喜地一笑,眼睛亮了起来,旋即赶紧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又抖了抖才平静下来。
看着那有如蝴蝶翅膀般的睫毛,还有睫毛下亮闪闪的眼睛,宁婉突然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洛嫣利用她可怜的身世和遭遇欺骗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