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的席面通常很好伺候，菜上齐了大家喝上一两杯，酒量浅的只吃菜，酒量好的多喝些，大家再说些过日子的事，议论几句哪家的姑娘长得好，谁家看上了想求亲，哪家的媳妇好吃懒做，婆家后悔了之类的，当然被议论的人或者亲朋肯定不在场。

今天是宁家到马驿镇第一次请客，也是俗称的燎锅底，也是搬到新家第一次请大家吃饭。在三家村里，燎锅底还要从旧房子烙上一块面饼，却不烙熟，用锅将那半熟的饼子带到新家继续烙熟了，再做酒菜招待亲朋。眼下宁家搬到镇上，锅都是新买的，自然没法子带一块饼过来，但第一次请客也叫燎锅底了。

既然是到新的地方燎锅底，免不了会请些不大熟悉的人。许老夫人将古太太介绍给于氏，“我们两家有亲，我又一向喜欢古家的二女儿，后来由我家老先生做媒许给了敦儒，不想你们和敦儒家又是干亲，现在都是一家人了。”

于氏笑应着，也指了宁清的婆婆，“这是我们的亲家，也是马驿镇上的人……”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便也都熟了，宁婉和宁清也早将最后几个小菜炒好送了上来，许老夫人招手叫她，“这孩子忙了大半天了，赶紧坐下吃点东西！”

宁婉笑着摆手，“老夫人和大娘、婶婶们吃，有什么事只管叫我。”

许老夫人说：“桌上这么多好吃的，又有酒又有茶的，哪里还有事？你只管上桌，是再讲规矩也要吃饭。”

于氏也觉得活儿都做完了，女儿也应该坐下吃饭，点了点头说：“老夫人既然说了，叫你二姐一起过来一起吃吧。”

宁婉看南屋那边也没什么事了，又有刘五郎在照应着，因此拉了宁清在炕沿儿边上坐下吃饭。自家并非大户人家儿，请客也只男女两桌，自不可能又按辈分再分桌的，自家小辈的女孩坐在炕沿儿边上吃饭也没什么。

不想此时门帘子掀起，一个青衣小丫头扶进来一个人，那人笑着说：“哎呦呦，我来晚了！”

宁婉一看是一个容貌秀丽的中年妇人，穿着一套大红的绸缎衣裳，鬓边插了一朵红绒花，发髻上又有几枝金钗，打扮得十分华贵，心里奇怪，明明客人已经到齐，这人是谁呢？赶紧起身，不好招呼，只道：“太太请炕上坐。”

这位太太倒不客气，听了宁婉招呼便脱鞋上了炕，在杨太太下首坐了下来。杨太太见于氏娘仨儿还怔着，说：“这是我家益儿他娘，今天回娘家去了，原以为赶不回来，不想现在到了。”

于氏此时糊涂了，问：“杨太太不是杨小先生的娘吗？”

宁清也不认得杨家，因此并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故而亦呆呆地看着。

唯有宁婉看到杨太太尴尬的目光明白过来了，杨益原来不是正房太太生的，新来的妇人是杨益的生母姨娘了。

果然杨太太说：“你们新来马驿镇的不知道，因生子有功，我们姐妹一向不分大小，在家里一切都是一样的，外面的人叫她小杨太太。”

按说是生了儿子，姨娘也终究是姨娘，没有与正房一样的道理，到了旁人家更是不能与主家的太太以及来客坐在一处。

于氏和宁清是不懂的，但是宁婉明白，小杨太太在自家与许老夫人、古太太、娘她们坐到了一张桌上，其实是对这些正房太太不尊敬的，而自家做为主人，也是有责任的。

但是眼下小杨太太已经坐下了，重新将她叫起来也不大合适，且宁家也没有单备出一桌给妾室用饭的，毕竟寻常人家多没有妾室的，特别是来自三家村的宁家，对于妾室根本没有一点认识。

宁婉为难地看了一眼许老夫人和在座的太太们，见她们神色各异，有的满脸不快，也有的不大在意，苏家的太太竟还笑着向小杨太太打着招呼，“我还想你今天怎么没来，你到了。”

显然小杨太太的身份，有的人家是认可的，有的人家是不认的。到底大家怎么看小杨太太宁婉可以不管，但是这是自家在马驿镇上第一次请客，因此怎么也不能因为小杨太太的到来而让大家不快，最后搅了局。

宁婉起身到厨房给小杨太太添餐具，脑子里迅速地思索了一番，却只拿了一碗一筷进来，没有给小杨太太加上每人都有的小盘、筷架，是碗和筷子也与大家不同，不是请客用的烧青花小碗，而是家里寻常用的白瓷碗，筷子也是没有上漆的竹筷。

她先前听那些官夫人说起皇宫的故事时，每个不同身份的人穿用之物都是不同的，是喝茶用的茶杯也有许多种，皇后能用明黄色的，妃子不能。眼下自家借用一下这个规矩，将小杨太太的事挡过去。

果然，女人们都是极心细的，大家一眼看出宁家待客的碗筷不同了，先前一直沉着脸的古太太便缓和了不少，许老夫人向宁婉赞许地一笑，而苏太太和小杨太太也没有说什么。其实如果她们问了，宁婉也早想好，只说家里再没有一样的碗筷了，她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吧。

饭菜是一样的，大家也一样围桌而坐，但是所用的碗筷不同，是表明了身份地位不同，也是有所区别，安慰了正房的太太们，也能让小杨太太不至于太过不去。

虽然小杨太太进门时杨太太在大家面前一力维护她，可是见了宁婉给小杨太太拿了不同的碗脸上还是多了些笑影，向于氏说：“昨晚我在门前看到你家的小女儿猜到了一个灯迷，果然聪明，我见好多人想猜都猜不出呢。”

于氏未及回答，小杨太太接口说：“姐姐不知道，那些灯迷都是益哥儿和同窗们作的，只怕镇上的人猜不出，所以只编些寻常的让大家猜着玩儿罢了。”

苏太太告诉宁家人，“益哥儿在许老先生的学堂里读书，常得许老先生的夸奖呢！他又画画儿，这一次马掌柜特别请他帮忙画的灯谜。”又向许老夫人问道：“是这样的吧？”

许老夫人笑笑，“我恍惚听说马掌柜请了几个孩子过去帮忙弄灯谜，倒没细问。”

小杨太太又说：“前个儿益哥儿画灯谜，我在一旁帮他递笔墨，还听他讲了一件奇闻，挺有趣的。”

苏太太说：“既然益哥儿讲的，一定有趣儿，你赶紧讲给我们听听。”

小杨太太向大家说：“益哥说的也是一个画谜的事儿：那还是前朝的事儿，也是灯节时分，皇帝出宫四处逛逛，突然看到一盏灯上画了一个大脚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大西瓜，脸色变了，你们说为啥？”

见大家不语，小杨太太又说：“原来皇后娘娘是淮西人，又有一双大脚，这画谜是笑话皇后的！”

“后来皇上一气之下在这一处的街上画了一个记号，只等灯节过去要将这里的人都杀光。还是皇后听了，赶紧让人将所有的街上都画了一样的记号，才救了这些人的命。”

“所以呀，我说益哥儿，你画灯谜时一定不要乱画。益哥儿一向听我的话，画了几样常见东西，什么盘香、扇子之类的。”

宁清说：“那盘香是我妹妹猜到的。”

小杨太太说：“这倒是巧了。”又道：“今天我本想带着益哥儿过来的，只是他同窗们要开什么文会，因此一早走了。等他有空了，我一定带他来你们家里拜访。”

于氏说：“那当然好！只是别耽误了益哥儿读书。”又想起了胡敦儒，“我们干亲家的小儿子也在许老先生的学堂里读书，再懂事不过的孩子了，正与古太太的女儿定了亲。”

古太太便开口说：“这门亲正是老先生和老夫人说的，我们家也看那孩子是个诚恳用功的，才答应下来。”

许老夫人笑道：“我家老先生一直说敦儒将来必是能进学的，你等着吧。”

大家便都恭喜古夫人，“你家将来要出贵婿了！”

才说了三五句，小杨太太正夹起一个油煎的小饺子，向大家说：“我们家益哥儿告诉我，饺子原来叫“娇耳”，是一个姓张的大夫看好多穷苦人耳朵冻烂了，做出了“祛寒娇耳汤”，把羊肉和一些药材用面皮包成耳朵状的“娇耳”，煮熟后分给每人两只娇耳，一碗汤，喝了的人烂耳朵好了。”

苏太太又应和不迭。

宁婉突然明白了，其实小杨太太表面看着有几分嚣张，但其实她心里也有是虚的，自己给了她与大家不同的碗筷竟然也忍了下来，然后又一直抢着说话，句句不离益哥儿，因为她的底气只有杨益。而镇上的人能忍着她，也是因为她是杨益的生母，不管怎么样，杨家将来都是杨益的，谁也不好与小杨太太翻脸。

因此今天的酒席也能保持着这个微妙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