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夜秋雨。
小桃红抱着汤婆子来到厨房, 尤妈子看到她就笑了:“我想着你就该来了, 姐儿最怕冷了,我看过不了两天就要烧炕了。”
小桃红在炉边烤了下手:“昨天姑娘才说要把厚棉被拿出来晒,夜里就下了雨, 还不知道一会儿出不出太阳呢。今年也就奇怪,这还不到九月呢, 天就冷了。幸亏前两天我让春花把小姐的棉衣褙子都晒了,要不可耽误事。”
尤妈子还能叫倩姐姐儿, 她却是早就改口了。就像尤妈子说的, 现在不比早先,家里的人多了,该有的规矩都要有, 否则大家都跟着学, 岂不让人笑话?就连尤妈子,提起倩姐也不会像过去那样了。
“这就对了, 你现在又没有别的事, 可不就要把心全放在姑娘身上?”尤妈子一边把倒好热水的汤婆子递给她一边道。她用准备好的绒布裹着,就走了出来,外面隐隐的传来一阵读书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 未之有也……”
这种读书声她是早就听习惯了,但每次听到还是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她也说不出来这感觉是什么,就是觉得舒服。她侧耳听了片刻,这才向后院走去。来到房里,倩姐还躺在被窝里,全身裹的严严的,只露出一个脑袋,她连忙过去把汤婆子塞到她被子里,倩姐抱着长长的舒了口气:“真是冻死我了。”
“姑娘以前也没这么怕冷的,那么冷的天还出摊子,长岛那时候多冷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倩姐的衣服都找出来盖在她身上,这是为了沾上点热气,一会儿好穿。
“那时候是那时候。”抱着汤婆子,倩姐也有精神说话了,“学馆那边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可不是,我来的时候已经听到念书了呢。”
“真快。”倩姐心中想,这一转眼,就是三年多了。三年前章文庆又一次不中,对此,她是有准备的,而且那时候她隐隐的觉得渣爹不中也好,否则不见得又出什么幺蛾子。当然,中了也好,身份不一样,他们做起事来也会更方便。反正她当时的感觉就是中亦欢庆落也喜,但渣爹却是倍受打击,结果出来后把自己关了三天,那是真关,连饭都不吃,连她都觉得稀奇了起来,柳氏还给他找了郎中,章老太太还跑过来慰问了一番。
结果三天后人家自己出来了,这一出来就有点改头换面的意思,主动说要开馆了。她和柳氏当然没什么意见,就把那临街的房收拾了,最初的学生就是小三小四弘毅,外加一个旁听的天儿,那时候她也不时的去听听,不得不承认这渣爹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能考中廪生绝不完全是凭运气。
过了半个月,她小姑家的亮哥也来了,当时她和柳氏都快烦死了,特别是她,几乎都想把人都赶出来了——牛家附近就有个学馆,亮哥一直在那里上的好好的,没事跑他们这边来做什么?这不能他们家卖布的时候章家人就蹭布,他们家开学馆,章家人就来蹭学馆吧?难道他们开个学馆要变成家学了?那是不是连章家三房那边的都要过来啊。
他们接受小三小四,是因为钟氏当时就在店里做活,而且做的相当不错,两个孩子过来后,她每个月主动送来三百文。这点钱要放在外面只够束,不过她们也知道钟氏艰难。那时候钟氏每个月大概有七八百百文的样子,但每个月要给老宅交三百文——这是斗争下来的结果,钟氏若只晚上出来,那只需要交纳一半,若是中午也要出来,那就要交四分之三。
他们的生意就在明面上,也不好就对老宅那边的人说每月只有二三百文,虽然外面铺子招个洗碗的、清洁的,的确每月只二三百文,可钟氏毕竟不同,而且,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他们总不能为了护着钟氏,让人在背后说克扣妯娌。
四百文,即比较合理,钟氏也还能落下不少实惠,只是这样一来,钟氏每月落在手中的不过四五百文。这些钱她还要给小三小四买纸笔、买描红,书籍之类的虽然能借看他们的,可手里也实在剩不了多少了。钟氏自己也不好意思,交钱的时候就说:“实是应该多交些的,只是现在也拿不出了,到年底,元宝得了分红再补上吧。”
一般学馆里赚钱,除了束,考童生、秀才时老师的额外指点,还有一项就是饭食。此时学馆里中间休息的时间都短,路近的也就罢了,路远的都会在学馆里解决,当然也有从家带的,不过这夏天也就罢了,冬天却是不能。老宅那边并不近,小三小四当然没有再跑回去的道理,而且在章老太太的心中,做叔叔的,管侄子吃顿饭算什么?所以就算钟氏想给两个孩子做点,也是不成的。
小三小四当时都还小,随便也吃不多,钟氏的态度又令人舒服,所以无论是柳氏还是倩姐都没有意见。可这又来个亮哥那又不同了,好在章淑桂也算是懂事的,一见她们脸色不对,第二天就送来了二百文:“二嫂不要见怪,把亮哥送来也不为别的,就是想着让二哥好好教教他。这孩子也上了几年学了,却还是不成,只盼着在二哥这里他能开开窍。”
亮哥的确是个不开窍的,半年后章文庆就找到了她小妹,让她把人领走,当时兄妹俩还闹了一场。事后章文庆对她们说:“亮哥读书,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跟着他爹娘学包包子呢,别说读上几年,读上几十年他也难中个童生!”
这话有些狠了。考秀才需要经历县试、府试、院试,过了府试才能成为童生,这里不说亮哥考不上秀才,是说他最多只能过个县试,连府试都过不了。不过从那倩姐就发现,章文庆在教学这件事上不是一般的用心。小三小四过去还好和他玩闹,见了他都扑到身上要钱,而来这里上学后,见了他都是规规矩矩的叫二叔,他们犯了错,章文庆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早先有一次打得很了,章老太太都找了过来,她本以为又要闹一场,谁知道章文庆头都没抬,直接来一句:“娘把他们送过来是为了什么?要是就想随便学学,娘现在就把他们领走就好了。”
毫不客气,毫不留情,章老太太一时竟没了话,停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也不能打的那么狠啊,小三小四……”
“当初先生是怎么打我的?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都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娘要觉得我错了,那我也教不了他们了。”
章老太太就那样被打发走了,第二天就又把人送了过来,后来据说章老太太给两个孙子一人塞了两个大鸡蛋,抹着泪说:“你二叔是为你们好呢,你们好好学吧。”
自那以后,两个皮猴就彻底老实了。当初他们没分席的时候,她亲眼看到,一起吃饭时,那是章文庆坐了,他们才敢坐,章文庆起了,他们就立刻和弘毅一起规规矩矩的站起身,老老实实的呆在那里。
那景象,是她早先怎么也没想到的。事后还对柳氏感叹了一番,哪知道柳氏却没这么大的感触:“这算什么,当学生的就是该这样,你是没见到那当学徒的,给老师洗脚倒马桶,什么活儿不做?不吃的一番苦,哪能那么随便就学会本事了?你姥爷怎么会那么早就去了?就是年轻的时候吃多了苦,伤了身体。”
“不是,我是说没想到爹开馆,还能这么像模像样。”
“他做先生呢,当然就该是这个样子。”
柳氏说的理所当然,倒显得倩姐有些大惊小怪了,后来她发现古代人对老师,那真不是一般的尊敬,章文庆中秀才这么久了,他那老师的生日他还年年过去,逢年过节也从来不少礼。
天地君亲师,那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而老师虽不能说每个都认真负责,可也绝对不是现代课堂上就敢让学生们送红包的老师可比的。也许教育方式不同,也许教育效果有差异,但这里的先生,是真的教书,不管内心怎么样,面上看起来却都能过得去。比如章文庆,在倩姐来看,这个渣爹品性实在不怎么样,但带着学生们念书,解读释义却从来都是认真的,也就是看着他倩姐渐渐明白,为什么老师的负面新闻这么多,可在他们那个小城里,一说谁谁谁是教书的,大家立刻就起了三分敬意了。
这实在是人家千百年来积累下来的威望啊。
章文庆屡次不中,经营上更是半点不通,可当起先生竟还算可以。他真正意义上收的第一个学生就是王小二,而王小二之后就是孙小金。这么几年下来,学生也有二三十名了。这么多学生,当然不可能再挤到一个屋子里了,而且学生的年龄不一,进度不一,人少了也就罢了,人多了,也不好再一起教了,所以后来他们就把临街的另一间房也改了改,又请了个姓吕的先生帮着一起教学。这位吕先生只是个童生,四十多岁了也还没有功名,不过教个三字经学个千字文是足够了。
这二三十名学生,年龄最小的不过五六岁,年龄最大的已经十三了,再加上吕先生,也不好再和他们混在一起了。所以去年年初,柳氏和倩姐经过分析比较,就把右边的一处房子给买了,两边打通,又经过一番修改,就成了她们现在住的地方。
认真算起来,他们还是一处两进的院子,但要比早先大了一倍,而实际要算的话,就是一个三进的宅子了。老院子的两处门面留着教学,厨房也留到了那里,虽然学生们大多都是附近的,可也有五六个离这边比较远,不方便回去,中午也就留在了馆子里,而在他们吃上一段日子后,越来越多的学生选择留下。
一般学馆里提供的吃食并不会太好,倒也不是故意苛刻,而是这时的读书人,特别是没有功名的读书人对饮食比较讲究,倒没有什么大鱼大肉,更多的是不能吃太饱,不能吃太好。好像他们的思想就是如果耽于美味,就会失去进取之心……私下里不知如何,反正面上是这个样子。而且那些馆子里大多是随便找个妈子凑合的,饭食做熟份量给够就不错了,味道嘛……那就呵呵呵呵了。
但倩姐家是做什么的?而且倩姐的思想是吃饱了才能好好学习啊。也不用太费事,冬天一份素砂锅,间或的配上两个牛肉、猪肉、鸡肉之类的丸子,就能让人拌下两大碗米饭。夏天嘛,凉皮凉面又开胃又爽口,每五天再来一次牛肉面改善胃口。什么,这不稀罕?你们家的牛肉面有咖喱吗?要到知味小食去吃,足要四文钱一碗呢。
当然,最受学生们欢迎的还是玫瑰露,这种看起来非常漂亮,喝起来又甜滋滋的东西已经成为整个青茗县妇女儿童的最爱。据说这东西过去是高门大户里才有的,现在到知味小食去买,也要三文钱一份呢。也有说高门大户里喝的和他们的不一样——和在雨前楼里卖的都不一样,可谁管这个啊,喝起来好喝就是了。而且真有那经常饮用皮肤变白嫩的呢。
看看这些吃食,如果到外面去吃,随便也要八九文文,要是多添一碗,就要超过十文,而在这里,除了那玫瑰露每人每餐只能领一份外,其他的都随便吃,一个月也不过只要一百六十文,所以现在处了那实在有些困难的,越来越多的学生留在馆子里吃饭。
除了这两间房外,他们还给吕先生准备一间书房,就是天儿和弘毅他们过去的卧室。这说是书房,其实就是让这位老童生中午能有个休息的地方,他不是秀才,所以每月只拿五百文。但章文庆说他学问扎实,倩姐和柳氏见他为人也本分,也乐意多给他些福利,比如本月多添一季衣服,逢年过节,红包丰厚些。
此外,他们过去的堂屋和正房也留了下来。倩姐未雨绸缪,觉得这馆子要越开越大,总要多准备点房子。其实他们这个馆子,现在真没赚什么钱,认真算下来说不定还不如章文庆去坐馆,但倩姐觉得这馆子开的好,哪怕倒贴一些钱呢,她也愿意。她是这么给柳氏说的:“娘,不说别的,爹看起来不比过去靠谱多了?”
柳氏不由得点头,过去章文庆天天去呼朋唤友是不说了,就是那阵子在家埋头苦学,她也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她不敢说,但她总觉得他有些不务正业。但自开了这个馆,虽然钱没挣多少,可看起来就是不同了,而且她心里也踏实了。
母女俩达成了共识,这前院留的地方也足够大了,再多个二三十人也放的下。
而倩姐过去的房子就拆了一部分,然后从那里垒了道墙,再把原本的墙壁给大了,这新买的院子就大了不少。原本这院子是两家共住的,也没什么布局,房子也老旧,柳氏母女一狠心,就把过去的房子都拆了,重新收拾。所以现在一进后院,就先是一个池塘,池塘后面就收拾了一处小园林,种着芦荟、菊花、仙人掌这些好养活的植物。在左边是厨房和尤妈子等人的住处,右边是厕所和净手的地方——这是倩姐的坚持,她不仅把厕所往远处放,还修了个洗手间,为了让冬天也有热水用,还在那里修了个小煤炉子,虽然这个举措让柳氏很无奈,让章家人都说奢侈,但他们不得不承认冬天上厕所,再也不那么冷了。
正房当然是给柳氏和章文庆的了,三间屋子,做书房做堂屋都有了。而倩姐和弘毅则一左一右,一人一个小跨院。倩姐的这个依然是两间屋子,就是比早先多了个大概五六平方的小院子。天儿那边大一些,有三间房,院子也有七八平方。柳氏本想把这个院子给倩姐的,却被倩姐拒绝了:“何必这么折腾呢,将来天儿成了亲,不还要住这个院子吗?我还想娘把我的房子好好留着,将来也好回来住呢。”
倩姐的这个小跨院,现在住着是没什么,但将来再多一口人,特别是再多一两个孩子,那就挤了。柳氏想想,也只有有些无奈的应了,只是免不了老话重提:“你若是个男孩就好了。”
倩姐无奈:“娘,你这话让弟弟听了,岂不伤心?”
“怎么会,天儿这孩子我一见就喜欢,你就是男孩,我也是要养他的。”
这房子要落在大家眼里,还会看不过去,连个正经的形状也没有,追究起来还有点像刀把,但倩姐一家,住着也算舒服了。房子改了,家里也另外多了两口人,是一对母女,母亲姓钱,就被叫做钱马子,女儿叫春花,虽然这个名字不怎么样,倩姐也没有再给她改名。两人是从西北逃难过来的。现在小桃红还跟着倩姐,春花则跟着柳氏,尤妈子专管灶上,而钱马子则负责打扫洗衣。
在当初准备买人的时候,倩姐和柳氏专门问过尤妈子和小桃红,问她们是想留在店里,还是留在宅子里。她本以为小桃红也就算了,尤妈子是一定会留在店里的,那时候她们每天都能卖出五六百个韭菜盒子,尤妈子每月的收入都要将近二两了。谁知道尤妈子考虑了片刻,最后竟选择留在了宅子里:“我这一年呢也存了点银子,也够在乡里买块地了。这店里的生意是好,可我这年纪也大了,慢慢就跟不上了,不如留在宅子里。”
她愿意留下,柳氏母女也欢迎,再怎么说也知根知底,相处起来也得益,当然这工钱不能再是过去的一百八十文了,现在已涨到了三百文。
她们不知道的是,尤妈子私下是这么给小桃红说的:“东家厚道,但咱们也不能不识趣。当初东家是磨不开才用了咱们,你看现在,让谁来不能做个韭菜盒子?不说一两银子了,七百文都多少人抢着呢!当然,你要怎么样还要好好掂量掂量,我老了,碰上一个好东家就留下养老了,你还年轻着,要有什么想法就早做打算。”
小桃红没什么想法,她压根就没想过要赎身出去。出去做什么?回娘家吗?当初她家里穷的连个窝窝头都吃不起呢,这些年不时的也还要她补贴一些。至于说自己做营生,她又会做什么呢?小桃红不怎么聪明,但她知道现在比过去好,章家的日子过的不错,她出去了不见得能过的比现在还好。
当然,她想多赚些钱,可听尤妈子这么一说,她也打消了这个念头。是啊,谁不会做酒酿啊,她可别让东家讨厌了她才好。当然,她现在的工钱也涨了,每个月足有一百五十文了。这虽比她在店里差了些,可并没有差太多,她很满足。
“姑娘要是暖的差不多了,就快起来吧,你不是说今天还有事的吗?”
倩姐伸了个懒腰,又把手臂缩回了被中:“我看这火盆是要点起来了。”
“今天就给你烧炕。”随着声音,柳氏就走了进来。只见她穿了一件浅藕色碎花杭缎褙子,梳了一个坠马髻,插了一根玉垂扇步摇,手腕上是一个明晃晃的金镯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上面懒着,忘了王夫人要你今天早些去了吗?”
“人家怕冷嘛。”倩姐依然只露个脑袋,“娘,你说王夫人叫我过去做什么?”
“王夫人一向喜欢你,不总是叫你去吗?”这几年他们和雨前楼的合作越来越多,两家走的越来越近,不仅逢年过节,就算是平日,王夫人也喜欢叫倩姐过去。倩姐倒也乐意和她处好关系,这些年她们也没少沾雨前楼的光,不说别的,就他们推出的那个玫瑰露,若没有雨前楼,恐怕也得不了好。
“但我总觉得这一次不是呢。”倩姐歪歪头,“娘,爹什么时候下榜?”
“什么下榜不下榜的,让你爹听了,必是不高兴的。乡试的榜单,不都是九月才出吗?大概,还有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