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昌面露讪讪之色。
但也没有再言。
尚书司众官吏继续处理起手中的政事,马上就时值秋收了,他们的工作量并不会有任何减少,或许农家、墨家等百家弟子,在这段时间可以轻松了,但他们是不能的。
各种对比实验数据,都是需要记录在册。
李成坐在席上,目光不时瞥向不远处的屋舍,哪里正是尚书司的政事堂,也是以往他们办公的地方,只是现在政事堂成了秦落衡一人的办公之地。
他心中略显不安。
但在脑海中细想一番后,又渐渐的平静下来。
尚书司的账簿太厚了。
仅是他一人登记的,就足有一百多页之多,加上其他官吏的,少说也有一千多页,这么庞大的数据量,仅凭秦落衡跟陈平两人,又怎么可能那么快核查清楚?
再则。
尚书司的政事跟外界不同。
他们大多是跟数据打交道,整理归纳上来的,也大多是墨家设计好的图纸,以及改良器物跟之前的实际数据比对,这些数据,若非他们是一直在跟着,恐也会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只是陈平毕竟是一个名士。
也曾在天下士人盛会上扬名,多少让人不禁有些高看。
李成暗道:
“十公子或许托大了。”
“这么庞大的数据,岂是短时能审核好的?就算通体看了一遍,没有深入的去到地方,也很难知道这些数字背后蕴藏的含义,光看数据又怎能看出问题?”
“而且要从数以万计的数据中找到问题。”
“这难度太高了!”
李成非是轻视秦落衡,而是认为这非人力能为。
若是十公子这次带了上计司的官吏,让他们帮着一起核查,或许还有一定可能,但现在,仅凭两人之力,连通盘看完都很难,更别说还要从中发现端倪了。
李成摇摇头。
心中不仅浮现一抹阴云。
当初郭旦举荐自己到尚书司任职,他其实有些犹豫,只是郭旦之妻,也即是他的姨,一直在族中劝说,最终他才点头,同意去尚书司任职。
只是......
在尚书司的这段时日,属实超出了他的想象。
每天都是处理不完的文书,以及登记不完的数据,还有下不完的田地,去不完的工坊,有时若是人手紧张,还要去那很是危险的炼铁炉、熔矿炉,他甚至感觉自己不是官吏,只是一名瓦匠,哪里需要往哪里去。
不过好处也是显而易见。
他们这批人的工作经验得到了极大丰富,就算刚开始来时什么都不懂,在这种高压环境下,也早就耳濡目染、触类旁通之下,一一学会了,现在若是不考虑各官职的工作量的话,他们是完全能独自处理整个官署的政事。
换句话说。
他们早已成了处理政事的好手!
而跟李成一般对秦落衡的这做法,费解的大有人在,因为秦落衡现在就像是在赌气,想要靠自己去找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似乎对他们根本就没有信任。
这种感受让他们颇为难受。
但他们也清楚。
尚书司的事,十公子看的很重,眼下传闻出了纰漏,十公子又岂会不上心?而且本就是尚书司出了事,自然是不会轻易让尚书司的人参与审查,以避免‘监守自盗’‘官官相护’。
......
政事堂。
秦落衡全身心放在了账簿上。
他将上面的数据,一一的列下,然后再仔细比对,试图找到这些数据的问题。
就在这时。
一名小吏进到了大堂。
躬身道:“禀公子,许辛、徐升等百家人士求见。”
闻言。
秦落衡停下了笔。
他眼中露出一抹异色,他自然清楚百家找自己是为什么,只是依旧惊异于他们做决断的速度,他前面才把一些事情,明明白白的告诉给许辛,就是想让许辛下去多考虑考虑,结果才半时辰不到,许辛就找上门了。
秦落衡轻笑道:
“我还是小瞧了百家的果决。”
“也是。”
“或许在我看来,这其实是有纠结的必要,但对他们而言,其实没有所谓的二选一,因为他们猜不透我的心思,担心会因此让我生出不满,进而给农家、墨家带来灭顶之灾。”
“再则。”
“人一生所求,不过名与利。”
“吕卓、相晁等人已经死了,若是继续固执所谓的正义,不仅得不到声张,反倒会让他们费尽心血弄出来的成果,被我所强取豪夺,所以他们其实没得选。”
“这么一想,倒也不快。”
秦落衡抬起头。
说道:
“让他们去偏室等着。”
“我等会就去。”
“诺。”小吏应声答道。
秦落衡将手中的账簿放下,看向陈平,最后把目光看向了隔壁的屋舍,思索了一阵之后,对外道:“让固过来。”
不多时。
固到了政事堂。
秦落衡道:“固,你曾跟着张御史,也曾为上计吏,对数据的审核有一定的经验,眼下账簿繁多,恐需要你跟着费心了。”
固面露难色。
说道:
“下吏不敢接下。”
“下吏为尚书司官吏,而今尚书司惊现丑闻,下吏理应避嫌,以免引起非议,岂能在这时审理账簿?请公子收回成命。”
秦落衡笑道:
“你固我信得过。”
“若是连你都变节,亦或者跟其他人沆瀣一气,那我大秦的官吏只怕无人能信了。”
“你尽管去查。”
“若真是你所为,也是我识人不明。”
闻言。
固神色微动,胸膛起伏。
他自然清楚十公子这句话的分量。
固拱手道:
“下吏定替十公子严格审理,绝不会容许出现任何问题。”
“请十公子监督。”
秦落衡笑道:
“好。”
“你跟陈平待在殿内审核数据。”
“陈平,等下,你将数据的审核方式,告诉给固,我还有点事,就去偏室了。”
陈平连忙起身应诺。
秦落衡把自己整理的数据用账簿盖住,而后起身离开了政事堂。
固并不托大。
也不以自己官职高于陈平而轻慢,反倒颇为好奇的询问起秦落衡所说的审核数据的方式。
他曾为上计吏。
自对数据考校有一定了解。
但自古以来查账都是用的顺查的方式,即按照事务的先后顺序,逐级审查,而且大多以原始凭证为依据,核对并检查记账凭证,根据记账凭证核对检查日记账、明细账目、总分类账。
最后再跟总账簿进行核对。
大秦少府一直以来就是用的这种查账方式,因而每年的九月十月都被称为上计月,这两月不仅是官府官员要向朝廷汇报情况,他们这些上计吏同样也在这一个多月内,核对各郡县呈报上来的数据。
这些数据也将作为考核官吏的一种方式。
当然顺查法的缺点显而易见。
费时费力。
任务量异常巨大。
因而每年上计月时,都有不少上计吏,因为太过劳累,心力交瘁猝死的情况发生。
但这种顺查法基本只有全国上计时才会做。
其余时候。
则普遍用的是逆查法。
即是官府查到那个官署或官员出了问题,再通过狱衙,或者廷尉府审问出问题所在,继而直接对相应的可疑账项,和其中重要项目进行逐项核对,找出问题的原因和结果,在跟对方招供供词做比对。
这也是官府目前最常用的查账。
只是这种一般是清楚问题所在,对相关情况有一定问题线索,按理而言,这次查账,是该使用逆查法的,只是十公子并没有明说,究竟是那个环节出了问题,也不曾直说是何人出了问题。
他们不敢多问。
所以只能采用通盘全查。
陈平自不敢怠慢,连忙将秦落衡告诉的方法,告诉给了固,听到这种查账方式,固眉头一皱,他本能的觉得这种核查方式不靠谱,但眼下十公子已去了偏室,他也不好反对。
再则。
十公子似乎的确偏好这等法门。
从最开始的破桉,再到后面,几乎都不按常理,但又奇怪的往往都能有效,正是想到这,固也是摒弃了自己的偏见,开始主动尝试起来,不过在内心里,固已想好去劝谏了。
十公子乃大秦公子。
理应堂堂正正的去处理各类事务。
岂能不断取巧?
现在十公子只是掌管一个官署,自然可以这样行事,但日后十公子若为大秦储君,为大秦皇帝,做事还这么取巧,成何体统?
这又如何能行?
固认为秦落衡已误入歧途,该重新走回正道上,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十公子身份不比当初,一言一行,都应该行端正之道,不若,落到陛下眼中,落到朝臣眼中,岂不会显得轻佻虚浮?
固神色坚毅。
他翻开一卷账簿,又取来一张纸张,在上面仔细的登记起来,室内当即只有沙沙的落笔声。
另一边。
秦落衡自不清楚固的想法。
他已去到了偏室,许辛、徐升早已入座,见到秦落衡到来,两人丝毫不敢有造次,连忙起身道:
“臣等参见十公子。”
“十公子前面的肺腑之言,对我两家如拨云见雾。”
“臣等多谢公子为我等点明前路。”
“臣等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