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秦落衡启程离开。
已是六月中旬,无垠麦田绿黄变幻,随风起伏波浪翻涌。
这段时日,楚地很是热闹,而随着麦田见黄,出没在田间地头的黔首也日渐多了起来,开始盘算着算黄算割。
时当正午,艳阳高照。
道边田间的农夫们,正拿着竹竿,驱赶着成片麻雀。
广阔的田畴中耕者并不算多,大多是中年及妇女,今年跟往常比喧闹热烈少了几分,但黔首脸上洋溢的笑容却是止不住。
行至途中。
望着田间渐渐忙碌的身影,秦落衡临时起意,也是从轺车上走了下来,并未变更服饰,就这么朝田间走去,在走了百来步后,停在了几道人影前面。
秦落衡面色和煦道:“敢问丈人,对于这段时间朝廷颁行的新田令你们有何看法?”
正用铁未松土翻地的丈人停下手中活路,抬头擦汗的同时瞥了来人一眼,黄瘦的脸膛上充满着警戒和狐疑,但还是主动接话道:“那自然是很好,原本我的田地都被那些该死的贵族霸占了。”
“这次官府又重新分发下来了。”
“而且我因为抓到了几个贵族公子,还被多分了几亩田地,这十公子当真是天下第一大善人,不仅分给了我们田地,还三令五申让官府严禁增收租赋。”
说着。
黝黑赤背的丈人脸上也露出一抹憨笑。
继续道:“今年官府没怎么折腾,田地的收成都很好,又确定不会多收额外的租赋,今年甚至还能余下不少粮食,这甚至算得上是我活了这十来年最富裕的一年了。”
“家里也总算能吃上饱饭了。”
“还能添点衣物。”
丈人想着秋收之后的场景,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闻言。
秦落衡也跟着笑了笑。
他问道:“但据我所知,以往朝廷征兵鲜少征发楚地的,这次却是征发了十五万,以至不少家庭缺少精壮,而且十公子分发田地,也提了诸多要求,你们难道就没有怨言?”
丈人一脸不善的看着秦落衡。
质疑道:
“你是什么人?”
“你又究竟想说什么。”
“征兵这事,打我计事起,就一直都有,要不是天下一统了,我们这些人哪有时间耕地?以前也有服役的,只是没有那么多,也没有去岭南那边罢了,但相比当年大仗时,我们被征兵的次数少了很多,而且大秦这么严明军纪,对士卒约束这么严,我活三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见到。”
“你若是想诋毁十公子,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至于缺少精壮,又缺得了多少?”
“做人不能那么贪心,又想得田地,又不想出力,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而且官府的人都说了,只要他们在战场上能立功,就可以跟秦人一样,获得田地跟爵位。”
“这难道不是大好事吗?”
“现在我们乡里,不知多少人扼腕,后悔当初没有参军,不然等征伐岭南回来,还能得不少田地。”
“而且现在田地是公家的。”
“我们没有资格卖掉,那别人也别想来买。”
“以前的时候,总觉得田地是自己的安稳,但这些年我们都明白过来了,我们这种平头黔首靠自己是守不住田地的,田地还是归给官府为好,我们老实耕自己的田,交自己的租就可以了。”
“你也不要再尝试蛊惑什么了。”
“没用的。”
“我不会听你那些。”
“我们现在情况怎么样,我们自己最清楚,十公子来到楚地,是我们这些人的福气,不然我们乡里至少六七成还在给贵族当佣耕,有自己田地的人不足百人。”
“几个月前,我们这些人还在板着指头,在算怎么活下去,要不是十公子来了,给我们了生路,不然今年我们乡里还不知会饿死多少人,那才是真的惨哩。”
“十公子就是我们的大救星!”
“......”
听着丈人的话,秦落衡倒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这名丈人以为自己是想诋毁新令,所以对自己充满戒心,不过听到丈人对自己这么敬仰和感激,心中也颇为感慨。
底层民众情绪向来是最朴素的。
也是最真切的。
秦落衡道:“你们对新令没有异议就行,大秦一统天下以来,要的就是四方归服,要的就是让民众朝有食,暮有所,不过天下窥视之辈众多,想护住这份成果并不易。”
“朝廷也只能尽力而为。”
“只愿不负天下,不负万民。”
轻叹几声。
秦落衡转过身,径直离开了。
他回到轺车,将车帘彻底垂下,随着谒者的高呼,他随行的车队缓缓回到了驰道,而后迅速消失在了田间地头。
这名丈人一直盯着秦落衡远去的身影,在见到秦落衡走远后,他放下手中铁未,犹豫片刻,跑向了乡啬夫处,他感觉秦落衡不对劲,很可能是贵族残余,虽官府规定的时日已结束,但若是能再抓几名贵族子弟,没准官府还另有赏赐。
半个时辰之后。
这名丈人满头是汗的回到了田间。
他紧张的看向早已没有人影的道路,脸色有些发白,他已经从乡啬夫那听到了一些消息,这几日或十公子会路过此处,丈人想着秦落衡的装束,以及那一身贵气,当即是明白过来。
良久。
丈人勐的跺地,又哭又恼道:“我是在做什么啊,那人分明就是十公子,我.......我......”
......
对于丈人的后知后觉,秦落衡自不清楚。
因为秦落衡决定去一趟朝歌,蒙毅则要回咸阳复命,因而两人就此分别。
望着秦落衡的马车远去,蒙毅感慨道:“十公子跟陛下何其相似也,陛下立志一统,君临天下,而十公子同样志存高远。”
“诸侯割据,何以为国?”
“百年纷战,何以为家?”
“是陛下一扫六合,令四方臣服,天地开阔,是陛下扫清天下窠臼、清除所有的路障隔阂,而今又在十公子手中,渐渐实现了让万民朝有食,暮有所。”
“陛下跟公子正在建立一个新的国度。”
“一个真正的国与家!!!”
“我蒙毅何其有幸,万民何其有幸,天下何其有幸啊!”
蒙毅起身。
朝着咸阳的方向恭敬行了一礼。
坐回位置,蒙毅也想到了扶苏,也不禁暗暗摇头。
出于私心,他其实想让扶苏上位,但通过这段时间跟秦落衡的接触,他不得不承认,十公子的确比扶苏更适合,十公子做事果断,也更有魄力,更重要的是,十公子不以外界意志而改变。
十公子也敢于打破常规。
种种比对,扶苏都远不如十公子。
这种优劣,已是肉眼可见,他尚且能看的如此分明,陛下又岂会看不清楚?扶苏非是不好,只是不适合执掌大秦,扶苏的性子太过文弱,也缺少主见,有时太过妇人之仁、优柔寡断。
马车疾驰。
蒙毅的心却飞远了。
在静坐了一会之后,他拿起笔,写了封书信,将这段时间跟十公子的接触和感触都写了出来,而后派人把这封书信送去给兄长。
做完这些。
蒙毅便收回了心神。
他没有再想扶苏跟秦落衡的事,而是埋头处理起政事,他蒙氏不会轻易站队,这是大父、阿翁当年三令五申的,蒙氏已位极人臣,任何举动都会被放大,若是因此出事,只会受累整个家族。
在蒙毅书信送出的时候,楚地的情况已传至天下。
更传到了朝臣耳中。
王府。
随着天气转热,王贲的身体也略有好转,已可以自如行动,但走几步就会有些喘气。
听到王平讲楚地之事,王贲神色很平静,只是道:“夫国大而政小者,国从其政;国小而政大者,国益大。”
“楚地情况的变化,超出天下所有人预想。”
“就算是陛下恐也始料未及。”
“而楚地本就是陛下用来考察十公子的,十公子的举措的确有些惊世骇俗,但效果无疑也是出奇的好。”
“只是......”
“十公子所为过于惊人了。”
“恐是彻底得罪了贵族、士人,朝堂上也恐为很多朝臣难容,而等十公子归来,朝堂定很难平静了,十公子之政见,激烈如火,完全不容任何缓和和回旋。”
“也不知是好是坏。”
王贲轻叹几声,又咳嗽了几声。
王平连忙拍了拍王贲后辈,开口道:“阿翁,你就好好养伤,莫要多想这些,朝廷的事,朝廷会解决好,再则,十公子不像是鲁莽的人,敢这么做,定是有自己的想法。”
“阿翁,你多注意身体。”
王贲轻笑道:“我这身体,本就风中残烛,若非十公子有用,恐早就离世去了,而经楚地之事,我已大体知道十公子会如何用我这老迈之躯了。”
“哈哈。”
“十公子外柔内刚。”
“他从始至终都没想过向群臣妥协。”
“他要的是独尊!!!”
“十公子将会是第二个始皇帝,甚至会比陛下更为激进,因为十公子的雄心志在天下,他要打造的是一个新文明。”
“这一点。”
“十公子很早便说明了。”
“只是当时所有人都没在意,但唯有十公子是真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