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嬴政漠然的看了过来。
冷声道:
“朕不会同意。”
“你说你经过了深思熟虑,但朕并没有看出来,你所说的一切,完全都是你的个人臆想,天下时势因时而变、因势而新,岂会真随人心意?”
“朕可以为你等上数月,但等不了你几年。”
“就算朕等得起,大秦也等不起。”
嬴政语气很平澹。
他缓缓站起身子,从高台走了下来。
负手而立道:“你这次的确比以往多考虑了不少,但不够,甚至是远远不够,你这次的提议,问题比以往更多,漏洞也更大。”
“朕且问你。”
“轮替?”
“南北两疆数十万士卒,又当用何人来轮替?”
“六地之秦民?”
“亦或者关中之老秦人?”
“六地之秦民,短短一年半载,就能让他们尽数归心?朕也希望这样,但真的可能吗?”
秦落衡脸色一白。
嬴政看向秦落衡,说道:“最终还是要换成老秦人,至少大部分会用老秦人顶替,而依据你所说,在军中时日较长的替换下来,而关中现在老秦人数量本就不足,又如何能顶替的了这么多士卒?”
“而且轮替本就为休养老秦人,这么做,岂非是在白费功夫?”
“有做改变的心思是好的,但如何改变,并不是脑袋一热就能去做的,而是要经过精细的思索推敲,确保维持稳定的当下局面,从而在不发生大变的情况下做出一定修正。”
“此外。”
“你太过小看老秦人了。”
“老秦人自来勤劳刻苦任劳任怨,并不像六地民众那样容易被扇动,如今大秦还需要靠老秦人来安抚天下。”
秦落衡道:
“多谢父皇指点迷津,儿臣一时鲁莽,险些酿成大祸。”
“不过儿臣另有一建议,便是尚书司出部分纸张,用以供给南海以及北疆士卒来往书信,而且请父皇特许放开直道、驰道,用以书信传输。”
嬴政微微额首。
点头道:“这建议朕准了。”
“多谢父皇。”秦落衡连忙道。
嬴政澹澹道:
“自古以来,欲速则不达。”
“有时过于急躁,便会丧失理智,进而陷入到越做越错的局面,你的心思固然是好,但有时候,并不一定能成事。”
“自己多想想吧。”
秦落衡脸色一红。
沉声道:“儿臣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
自从自己恢复公子身份后,他便有了种强烈的表现欲,想毕其功于一役,尽快让天下归复太平,让万民得以真正休养,让天下更快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故而开始思绪冒进,以至急中出错。
但治理国家,根本就不能急。
越急越会出事。
而且万事万物,从来都不随人愿。
他最正确的做法,其实是按部就班,稳扎稳打的夯实大秦根基,而非是一鼓作气想直接搞定一切。
这种想法原本就是个错误。
一切事物发展,都有其自定的规律,没必要过于急切,太过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即便是一片好心,最终也只会坏事。
秦落衡深吸口气。
经过始皇的点醒,他彻底清醒过来。
沉声道:
“儿臣多谢父皇教诲。”
“儿臣明白了。”
“今后儿臣定脚踏实地,绝不敢在如此激进。”
“请父皇监督。”
嬴政看了看秦落衡,欣慰的点点头。
说道:
“下去吧。”
“朕有些乏了。”
秦落衡恭敬道:“儿臣告退,父皇平安。”
说完。
秦落衡缓缓退了出去。
在秦落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大殿后,嬴政面色闪过一抹红晕,而后只感觉嗓子一阵发痒,随后更是剧烈的咳嗽起来。
咳咳咳......
咳嗽声一直没停。
但始皇早早捂住了口鼻,并未让声音传出太远。
过了一阵。
嬴政的嗓子总算舒服不少。
他放下捂口鼻的手掌,望着上面溢出的屡屡鲜血,眼中闪过一抹浓浓的厌恶和愤怒,但很快就化为了疲倦和无奈。
他步伐沉重的回到高台。
坐到席上。
望着空荡荡的宫宇殿门,欣慰的点了点头,开口道:“斯年,你成长的速度其实有点超出我的预想,但你对朝堂争执了解的还不够。”
“所谓朝堂纷争,无非就路线之争,方向之争,站队之争等等,归根结底,其实都是权利之争,只要看清了这点,朝堂很多事其实很容易理解,很多问题其实也很容易得到解决。”
“不过......”
“有些事朕可以对你点醒,但有些事还是要靠你自己去悟。”
“阴谋也好,权谋也罢,甚至以天下为己任,其实都是权势的说辞罢了,而今大秦是朕一人的,朕自是要以天下为己任,但其他人并不是,所以为君者,自来都是孤家寡人。”
“但朕往亦!
!”
......
另一边。
出了宫宇,秦落衡信步走在甬道中,他的心绪完全平复了下来,回过头,望着远处庄严的宫殿,心中更是没有了丝毫涟漪,平静的仿佛像是一汪古井,来时的不安惊惶,在此刻全部卸下了。
复行数十步。
在甬道的一转角处,嬴阴嫚的小脑袋突然伸了出来。
嬴阴嫚看着秦落衡,眼中闪过一抹狐疑,她围着秦落衡转了一圈,好奇的打量着,似乎秦落衡有了很多不同,她轻声滴咕道:“好奇怪啊,为什么我感觉兄长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兄长,你找父皇究竟说了什么啊?!”
闻言。
秦落衡眼皮一抽。
无语道:
“我能有什么不一样?”
“至于我跟父皇说了什么?你可以去问问父皇,不过若是让父皇知道,你在后面滴咕,你少不了要被禁足一段时日。”
“哈哈。”
对于自己这个便宜妹妹,秦落衡还是很喜欢去逗逗的。
嬴阴嫚脸色微变。
她紧张的看了看四周,确定四周没有其他人,这才小嘴一都,不满道:“兄长,就知道吓我,我说的是真的,兄长跟父皇见了一面后,整个人好像气质都变了不少,沉稳了很多,就有种我见到父皇的感觉。”
“很踏实!
!”
“哈哈。”秦落衡笑了笑,捏了捏嬴阴嫚的鼻子,说道:“你就莫要在这疑神疑鬼了,你兄长我还没那么多变化,或许是背挺直了不少。”
“不过今日无事。”
“听说齐地送了些生蚝,等会我便亲自下厨,熬一点东西。”
闻言。
嬴阴嫚当即笑颜如花。
“好耶!”
看着嬴阴嫚这欢呼雀跃的模样,秦落衡也是无语的摇摇头。
自从那两小的降生后,他其实没少下厨,毕竟宫中的御厨虽然有些手艺,但受限于时代,也受限于烹饪方法,做的其实并不怎么合他口味,而且营养价值也不是很高,所以有段时间,一直都是他自己在掌勺。
不过......
当时他这么做,可是把宫中御厨吓得不轻,哀求过自己不少遍,只是秦落衡并没理会,反倒让他们好好看、好好学。
在秦落衡近乎耳提面命之下,这些御厨的厨艺倒是精进很多。
而这也是秦落衡有意而为。
他现在贵为大秦公子,今后定然不可能再自己动手,就算一时手痒,也只是偶尔去试试手,不可能再跟以往一样,事事躬亲,所以把自己的一身厨艺交给御厨,其实也是必然的。
毕竟......
相比宫中原有的伙食,他还是更喜欢吃炒菜这类。
在他有意的传授之下,现在宫中的御厨几乎都上手了炒菜,而且已有向外界传播的迹象,对于这些,秦落衡自不会去在意。
但也因为他的缘故,宫中现在的伙食,普遍大为改观。
诸公子公主也都学会了用快子。
另外。
他当初急于贩卖的白菜、萝卜,此时也进入到了寻常百姓家,可惜,他并没有在这些上赚到任何钱。
嬴阴嫚跟着秦落衡朝着回中宫走去。
这一次。
秦落衡想做的不是其他。
而是想试着提炼一下耗油,因为他若没记错,历史上第一份耗油,就是因煮生蚝的时间过长,以至稀里湖涂就弄出了耗油,他这次便想依葫芦画瓢,试着熬一下,若是成功,今后汤水味道可是能极大提高。
就在秦落衡准备尝试的时候,朝廷意欲征伐岭南的消息,也已经随着政令传遍了关中。
......
旬乡。
已是正月下旬。
天气越发寒冷,整个乡野早已成了白茫茫一片,山林的树木,挂满了压枝的雪团,好似琼枝玉叶,里聚的屋顶更是被厚厚积雪覆盖,民众蜗居在自家屋舍,哆嗦的不想出门。
空落落的田亩化为了一片又一片雪场。
零星还有几只野兔,在田野间蹦跳着,在地面留下道道梅花印记。
北风呼啸而过。
在苍茫天穹传出道道呜咽声。
虽天气不好,但路上依旧有邮人在不知疲倦的传送着‘令书’,此时,旬乡的一座里亭中,一个邮人正用力的搓着手掌,试图让手掌暖和一些,而乡啬夫却顾不得这些,而是焦急的查看着上面发来的令书,满眼急促。
一旁。
旬乡的三老、有秩、啬夫、游徼,还有各里里正,此时都聚在这间亭子里,神色焦急的望着那份令书,满眼忧心忡忡。
他们自然听闻了朝廷意欲发兵的消息。
他们自不敢违抗王命。
但内心里,他们其实并不想朝堂发兵,因为旬乡已没有多少精壮了,而再过一个多月,便要开始春耕,没了精壮,今年的春耕无疑会大打折扣,到时粮食欠收,他们恐会受到不小的责罚。
而且......
北疆也有迁徙人口。
他们旬乡虽迁徙的不多,但也有那么十来口,眼下陛下仁慈,推移了迁徙的时日,但等到春耕结束,这些人依旧还是要迁徙,旬乡的人口又会大幅降低,旬乡本就不是一个大乡,何以经得起这般折腾?
眼下朝廷令书又至。
他们又如何不为旬乡日后焦虑?
在这一刻。
时间似乎走的很慢。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望着令书的乡啬夫,终于抬起了头,脸上更是露出诡异笑容。
这令四周乡官面面相觑。
游徼道:
“乡啬夫,你直说吧。”
“这次我们旬乡,又要征发多少人。”
田啬夫也道:
“是啊。”
“乡啬夫你就不要卖关子了。”
“我们知道朝廷会发兵,也知道朝廷会征发士卒,现在也该让我们知晓朝廷这次要征发多少人了把?”
仓啬夫轻叹道:
“只希望朝廷征发的数量能少点。”
“要是多于百夫,只怕今年的春耕是难了。”
“唉。”
乡啬夫转过头。
笑着道:
“我们啊都多虑了。”
“朝廷这次的确会征发士卒。”
“但征发的关中士卒并不多,只有五万,而且上面特许各县、乡,征发后续迁移来的‘新秦人’,而我旬乡这次征发的士卒数是十人。”
“若真准许征发‘新秦人’,我旬乡原本的民户,可一户不动。”
闻言。
其他人先是一愣。
而后直接上手,抢过乡啬夫手中的令书,仔细看完之后,眼中闪过一抹激动和难以置信。
他们其实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上一次征伐南海,朝廷征召了五十万大军,这次依照惯例,至少也要征伐二三十万,整个关中平摊下来,每个乡大抵要出上百人,而经过前面的征发服役,各乡人口其实已初显紧缺。
若再征发这么大数量,只怕各乡都会吃不住。
但没曾想,朝廷这次竟一改常态,不仅减少了征发关中民众的数量,还准许让各县乡征发‘新秦人’,这可是给各乡缓解了极大压力。
一旁的邮人笑道:“你们这次可得多谢十公子,我听咸阳那边的邮人说,这次之所以会有这个变动,还得多亏十公子上书,不然哪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变动,甚至我听说,各乡既定迁徙到北疆的民户,好像也不用迁徙了。”
“只是令书还没下来。”
“而且好像也跟十公子有关。”
“说到底,还是老秦人知道心疼老秦人,十公子在外流落了十几年,但骨子里还是我们老秦人,那些六地出身的官员,终究还是靠不住。”
“旬乡的邮书已送到,我也就不多待了。”
“我还有其他邮书要送。”
说完。
邮人翻身上马,朝着下一个目的地奔驰而去。
骏马飞驰间,原本冷峻的关中各县乡,却是感受到了一股久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