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听到秦落衡的话,王贲整个人一怔。
他甚至有点不敢确定。
他本以为秦落衡这次前来,或是有意敲打王氏,想让王氏今后不要跟胡亥走的太近,亦或者试图拉拢王氏,以壮大自身的势力,但秦落衡‘活着’二字一出,让王贲瞬间有些茫然了。
他已完全猜不透秦落衡的想法。
王贲拱手道:“臣不明白公子之意。”
秦落衡看着王贲。
澹澹道:
“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
“我想通武侯你活着,活的越久越好。”
“我知道,你早就预料到我会来,甚至会以为我会威胁王氏,亦或者想拉拢你们,但王氏世代相秦,拉拢跟威胁谈何容易?我也犯不着这样,对我而言,一个活着的通武侯远比死去的王贲意义更大。”
“因为......”
“大秦还需通武侯辅左!
!”
秦落衡声音轻缓,但又十分的真挚。
对很多人而言,王贲是大秦的一个变数,活着的王贲,能影响到很多事,也能影响始皇的判断及朝堂的走势,甚至是天下走势,换成其他人,定然是希望王贲能及早‘死去’的。
王贲一死。
大秦将再无变数。
一切都将恢复起初的模样。
胡亥再也没有依仗,秦落衡依旧能稳扎稳打,不断扩大自身优势,扶苏则能全身心在北疆收买人心,朝臣也不会因王贲存在,不时思量甚至是忌惮,始皇更是将无可劝谏的大包大揽。
从很多角度而言,死去或昏迷的王贲,才是一个好的通武侯。
因而王贲在听到秦落衡的话,才表现的这么吃惊。
王贲挑眉道:
“老臣身体早已被蚕食,而今只是在苟延残喘,风中残烛罢了,能活多久早已非臣能控制的了,何况臣早离了朝堂,朝堂现今人才济济,何以需老臣辅左?老臣现在的身体情况,如何能重返朝堂?”
“臣愚笨,未能理解十公子之意。”
“还请公子细言。”
秦落衡澹澹道:
“我何以不晓通武侯的身体状况?”
“但我所言皆出于本心,亦是真心实意。”
“然其中的确有个中心思。”
“我也是近期才醒悟到,根基根本之重要性。”
“秦之所以能一统天下,盖因精诚凝聚的老秦人,秦之所以能抵御外患,也是因老秦人在保驾护航,秦之所以能镇抚天下,也是因老秦人的万众一心,而今老秦人被征发成军,被派往南海,被派往北河,被派往淮北淮南,被派往辽东,老秦人早已分散到了大秦各处。”
“根基不成,天下何以能稳固?”
“大秦奉行的是耕战。”
“而今战事看似停歇,但老秦人却并未得到收拢,若是天下安宁,秦政无事,大秦的确可继续坐稳天下,然则,如今复辟暗潮汹涌猖獗,种种迹象早已表明,六国余孽在密谋举事,他们旨在恢复失去的山河社稷。”
“以战国强力大争之惯性,六国贵族复辟大潮必然再次到来。”
“但到那时,老秦人有多少愿再为国出手呢?”
“通武侯在秦、在关中、在军中的威望极高,若天下有变,通武侯能出面,定能大大凝结老秦人之军心,进而可保大秦基业不失。”
“此外,大秦既已察觉到根基损害,定会开始回补,但找补需要一定时间,甚至可能会引起诸多不便和不满,但有通武侯坐镇,各种声音也能减弱不少,从而让大秦能平稳的度过。”
“这是通武侯于国之大用!”
“另一方面。”
“我确藏有一些私心。”
“因为通武侯在朝中、军中的影响力很大,甚至在一定程度是能影响朝堂走势的,而我并不满足当前的朝堂形势,或许日后还要通武侯助一臂之力,助大秦清退一些朝堂官员。”
“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心,我其实都想通武侯活着。”
“大秦立国不易,眼下老臣越发凋零,父皇身边人也越来越少,通武侯若是能继续活着,父皇多少也能感到一些慰藉。”
秦落衡脸上露出一抹清澈笑容。
王贲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神色动容,拱手道:“多谢十公子如实相告,王贲一介卧榻之人,何德何能能受十公子如此信任,臣......”
“臣实在惭愧。”
秦落衡轻笑一声,澹澹道:“通武侯无须谦虚,王氏为大秦所做贡献,世人皆知,我作为一后生,也算是取了现成之果,自当感念前人所为。”
“通武侯身体虚弱,还请速速躺下。”
“我此行,是来看望通武侯,顺便说些肺腑之言,非是来折磨老将军的,老将军这不时起身,若是让父皇知道,我恐是少不了受顿责罚。”
“哈哈。”
秦落衡爽朗一笑。
把王贲身子重新靠在了躺椅上。
王贲并未阻止,只是看向秦落衡的目光,充满了动容和感慨。
幼公子胡亥这段时日,其实没少来王府,也没少替他问好,但多少是掺杂了一些私欲,秦落衡却是与胡亥不同,为人做事都更加得体,丝毫没有架子,让人如沐春风,更为甚者,相比于朝堂上的勾心斗角。
秦落衡做事更为光明磊落。
就在这时。
王贲突然想起了阿翁离世时说的话。
阿翁提到了十公子。
甚至还破天荒的提到了储君之争,显然阿翁是认出了当时的十公子,只不过因身体原因,并没来得及说明,但也初步吐露了心中想法,便是王氏真的要在储君之争中站队,定要站在十公子这方。
起初。
他完全不明其意。
后面自己因心死,陷入了长久昏迷,也一直没机会知道十公子之事,等到他醒来,还没容他去细想阿翁临死时说的话,便突然知晓了十公子‘死而复生’的消息,而且十公子正是多次救自己父子的秦落衡。
不过。
他当时身体太过虚弱,并未在这些上多想。
而今细细想来,恐阿翁早是意有所指,只不过当时他们都没反应过来。
而从目下情况来看。
诸公子中的确十公子继位最合适。
而从今日这番交谈中,王贲也察觉到,十公子似对治理天下,已有一套自己的想法,而且看事极为深刻,若是真能按十公子所言,就算六国余孽大举复辟,关中也定不会有失,关中不失,六国复辟余孽就休想重复山河。
不过。
王贲也隐隐察觉到。
十公子似乎越来越不甘于沉寂。
然陛下一向专权,父子间的争执只会越来越大,而这或许也是十公子来找自己的原因,十公子应是察觉到了这点,所以开始有意避让,甚至是有意规避,同时希望借陛下信任之人之口,来向陛下转告自己的想法。
进而让父子二人有段缓冲余地。
只是这种政见歧见,他王贲又岂敢掺和?
纵然他为陛下十分信任的大臣,但君是君,臣是臣,终究是不能相提并论,他若是掺和其中,只会陷王氏于大害。
王贲在心中暗暗叹气。
他也有些无奈,早年前,陛下叹惋扶苏有德无能,而今十公子德才兼备,却又担心其锋芒太过。
王贲摇摇头,并未在此事上多想。
他开口道:“方才我听十公子之言,十公子似找到了大秦安国根本,只是既已找到了根本,为何还要退而求其次,在卫国新建一所学宫呢?”
秦落衡微微皱眉。
开口道:
“知道根由所在,跟解决实是两回事。”
“以大秦现有的情况,其实是做不到直接解决的,因而只能徐徐图之。”
“为何?”王贲皱眉问道。
秦落衡道:“因为大秦对天下的控制,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强,而且地方豪强、世家大族和士人,他们本就反秦,而今连让他们仕秦尚且都做不到,何以能让他们来辅左修‘书’?”
盛世修书,乱世修典!
这其实是很有说法的一件事。
书,文化思想之载体。
历史上,盛世修书,其实都是在原有继承的基础上,发展出了新东西,但之所以被称为盛世修书,其实便是修书时,当朝政权已得到了大部分地主和士族阶级的支持,而这种时期本就是盛世之相。
那时也是历朝历代,对天下控制最强的时候,为了追求更进一步,也为了更好的统治天下,所以便开始进一步整合思想,进而才有了‘盛世修书’的说法。
但大秦与其他朝代不同。
大秦是从破败中新立,是创造了一个新东西。
只不过大秦创建出来的新东西,并没有展现出让世人信服的一个内核,所以才致使如今的局面,天下人人反秦,甚至官员也一样。
官员依旧维持着三代的惯性。
他们认为世家贵族就理应永远高高在上。
因而朝堂官员现在谋求的,跟三代世家谋求的如出一辙。
大秦军功爵制度的崩坏,一方面的确是大秦已无多余田地可封,另一方面未必不是先行者刻意为之,先行者在登临高处后,便在有意破坏后来者向上攀登的通道,进而让自身家族能长久高高在上。
如此现状,大秦岂能轻易成功?
只能徐徐图之罢了!